第二章 《得差得命》

　　梳洗完毕，朝宗便由刘公公领着，带到了宫中的一座楼宇处，这便是差命馆，管理宫中仆从的中心机构。大总管及10个正副分总管的居所。差命馆包括中间的楼宇，四周的庭院，甚至还有一处花园，论规模已经不是一般妃嫔的居所所能比拟的了。装饰的风格简朴平素，但有两种花纹随处可见，一是象征夜国皇权的九色鹿，另一种则是独脚夔，其形状如牛，无角，身形巨大，昏黑色，但只有一只脚支撑。按夜国神话是太阳神九色鹿的仆从，便成了宫中下人供奉的神灵了。
　　按照流程，先要在差命馆外领了牌号再分批进入庭院里，等着被六房的掌事太监挑选。这六局各有其职能，分为药、膳、书、库、衣、驾前。其中，驾前是贴身伺候各宫主子的，只收有经验的宫女和太监，也由大总管亲自挑选和分配。
　　朝宗尚年幼，驾前房是不用想了。至于其他五房，看着刘公公脸上洋溢的笑容，他估计，刘公公可能是做了些什么事……
　　不过，最吸引朝宗的，还是不远处的宫女队伍，小太监与小宫女是分开养育的，宫中又不允许随便走动，所以别说是小宗子，所有的小太监也是第一次见到有年龄相仿的宫女
　　不一会儿，一行人排列整齐得走了过来，全都穿着太监和宫女的制式衣服，但花纹做工还有用料都比一般的要讲究得多。队伍共五列，五房，每一房，三个掌房，八个掌事，二十四个掌班，按照职位大小，由前到后，来到了差命馆前。
　　到了门前，掌事以上的太监的队伍就松散了许多，互相寒暄着，进了大门。看着这波人全都进了大门，没了身影，一群排队的人便朝剩下的掌班们拥了过去，大多是一些年长的宫女太监带着自己的干儿子，干女儿之类的，当然，刘公公和朝宗也在里面。刘公公护着朝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太监面前。
　　“张公公！”刘公公哈着腰，脸上带笑得叫着人。
　　那人尖嘴猴腮的，一看清是刘公公，嘴角微扬，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假意地招呼着。
　　“呦！刘公公，今天捯饬得挺精神的啊！”
　　“您说笑了，您看，这就是小宗子。”刘公公说完把朝宗拥到身前。
　　“张公公好，各位公公好。”朝宗弯腰向一众掌班太监行了礼，虽然还是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比起几天前脸上红润了不少，又露着微笑，尽量显示着一个孩子的天真烂漫，甚是可爱。
　　众人看清了朝宗的长相，心里都有些惊讶。这张公公更是直勾勾地盯着朝宗，不住得上下打量着。
　　“呦，咱家还真是不知道，这班小太监里还有一个模样这么可人儿的！”说罢，一只手就伸向了朝宗的脸，朝宗的脸抽搐一下，这家伙想干啥？
　　刘公公见状赶忙进了一步，将朝宗护在身后，拱拱手，像是祈求一样。
　　“张公公，我走了运，有了个干儿子……这孩子还老实，做事也认真，以后还要仰仗您多多提携。”
　　这张公公面露不快得收回了手，但是眼珠子一转，又改了一副假惺惺的小脸。
　　“哎呀，刘公公，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按说呢，您给的礼是不少，照规矩那御药房的取药是应该多关照一下你这干儿子，但是王总管的干儿子也到了领差事的日子了，特意吩咐我帮衬着点，可人数够了啊，就只能在您这开个口子了。”
　　“啊？可是……可是这……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在御药房，王掌事就是规矩！咱家不也是没办法？你要是觉得不合规矩，你去和王掌事说啊。”
　　刘公公一听就慌了，牵着朝宗的手不住的攥紧，脑门上也出了汗。朝宗对那些规矩不是很了解，更不认识那所谓的掌事和他干儿子，但是这个老实的干爹看样子是被别人耍了！而且，礼？想必是刘公公送了不少钱财给这家伙，但……刘公公哪来的钱？
　　“那，那怎么办？张公公，我，我把钱都给你了，你要帮帮我这可怜的孩子啊，要是不行，那钱……那钱……”
　　既然一个掌事发了话，刘公公自然知道是没希望了，他现在只希望能把钱拿回来，好再去求一个掌班，能给朝宗换个好差事。可这张公公一听，立即瞪着刘公公，像是要把他活吃了，本来太监的声音就尖锐，此刻更是刺耳！
　　“什么钱？那是礼！是你孝敬给咱家的礼！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刚才还跟咱家讲什么规矩呢，这会儿就忘了？！！”
　　朝宗盯着这个张公公，为了钱，现在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咧着嘴，脸上涂着的一层薄脂粉点点得落下来，声音又甚是刺耳，倒真是副纯正的死太监样！
　　这张公公心里打着算盘，看着刘公公渐渐变得绝望的眼神，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又开口道
　　“刘公公，好歹您也在宫里这么久了，真要论起来，我也是小辈儿，这样吧，我到是还有个法子，不止能救你这干儿子，说不定也能给你搞个好前程呢。”
　　刘公公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猛的抬起头，期待着这张公公的话。
　　“你看，这宫里太监宫女的事呢，说到底都是由几位总管管着，你这儿子长得这么俊，那谢总管可最喜欢这种小太监了！我帮你搭个关系，你这干儿子要是让谢总管看上了……”
　　“不行！绝对不行！谢总管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能……”
　　刘公公像是见了鬼似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不住得摇头摆手说些不行。
　　“呦！你这是什么意思！嫌弃谢总管？我告诉你，办法我是说了，你要是不同意啊，就让这小子进差命馆，听天由命吧！”
　　张公公说完就瞄了刘公公身后的朝宗一眼，却发现这孩子正盯着自己，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阴寒，心里竟有了些许害怕，又一想，这八九岁的孩子懂什么？许是看错了，再想定神看一眼的时候，朝宗的头却低了下去，看不到了脸。
　　谢总管就是六个总管之一，主管御库房，论起来连宫里的的妃子都得巴结一下他，但太监的权利再大，也还是太监！这种落差，这种痛苦，会伴随一辈子！总是有些人的心理会变得扭曲，这谢公公就是一个！他养了一群长得俊美的小太监做干儿子！在小宗子的记忆里曾经来过小宗子的院里，那时他才5岁，没长开，倒是院里的一个大哥哥被看上带走了，大哥哥人好，隔三差五得还回来送些吃食，原以为是好事，却没想到有一天，这哥哥被人拖着扔回了院子里，衣衫凌乱，满身伤痕，有新的有旧的，只剩下一口气，大家把他抬回屋里，也请不来太医，就这样，撑了不到半天，在小宗子他们面前去了。
　　这家伙！分明是想贪了刘公公的钱财，又看上了小宗子的脸蛋，想把小宗子献给那谢总管！
　　“刘公公，怎的如此不识趣，平常咱们想要巴结谢总管都来不及呢，这张公公又好心为您铺路，您还等什么呢？”
　　“就是！就是！”
　　周围的一群太监现在也跟着起哄附和，刘公公的脸却越发得惨白了，看着，这群太监的嘴脸，听着他们嘴中不怀好意的话，渐渐变得崩溃。
　　“啊——！”
　　刘公公疯了一样的大叫一声，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不知哪来的力气，抱起身后的朝宗，在拥挤的人群中硬生生撞出了一条路，逃命似的跑了。
　　一直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刘公公终于停下，脱力地放下朝宗，跪坐在地上，浑身颤抖，最后，这个在宫里被欺负了一辈子的男人，嚎啕大哭了起来，声音尖细刺耳，让人极不舒服，偶尔路过的人，都皱着眉头，撇着嘴一脸嫌弃的避开了。角落里被阴影覆盖，地上整齐的石砖缝隙里连一棵杂草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份沉重的灰暗色，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这一对莫名其妙的父子，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因无助而崩溃的哭着，儿子却静静地，静静地，上前，擦拭掉刘公公脸上的泪水，帮他整理被风吹散的发丝和褶皱的衣角。然后，还有些苍白的小脸上，带出了一抹微笑。
　　“爹，没事的，我会没事的，我还要好好孝敬您呢！”
　　许是巧合，正赶上天上一片云彩飘走，阳光照进角落，透过朝宗的发丝照在刘公公的脸上，已经接近中午，阳光刺眼，看不清那张小脸，只是那份笑容，温暖，令人信服。刘公公一时看得呆了，无神的点了点头。
　　“爹，那我去了，等我出来！”
　　”······“
　　迈开腿，这个小小的人影就慢慢的靠近差命馆的大门，检查了号牌，被带进这个决定命运的地方。
　　刘公公看着这孩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终是回过神来。
　　“这孩子，不一样了，长大了······”
　　朝宗低着头跟着带路太监走着，看不清眉眼，只知道收起了那副微笑。刘公公，不！干爹！太监，无论位分高低，终究是残缺的人，受歧视的人，他们穷极一生，最大的心愿也不外乎两个字——”完整“！对于太监来说，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他们成为太监时被切下的那部分，那个”宝贝“，太监死后，一定会要求把”宝贝“接回尸体上，生时残缺，死，就要图个完整。他们相信，这样，就可以投胎！下辈子就可以不用再做太监！夜国史上也曾有过宦官权势滔天，祸乱朝纲，妄图称帝！但是，当时的一群忠臣不知如何获得了此太监的”宝贝”。威胁，设伏，具体的是不清楚了，只知道那人被万箭穿心，死时，嘴角带笑，怀中是那他用天下最尊贵的荣耀换来的“宝贝”！
　　这东西，对于太监来说，太过重要！但是，这“宝贝”净身后就会被净身师傅带走，防腐处理后就保存起来，想要拿回去，就要用钱财去换，硬抢是不行的，混的好的太监，说不定会给送回来，而有的像刘公公这样的杂役，穷极一生也才能勉强凑齐这所谓的“赎身钱”。
　　刘公公肯定跟那混蛋张公公做了什么交易，刘公公没有权势，能打动那种小人的，只有钱！很多钱！而刚好，刘公公苦了一辈子，攒了一笔——赎身钱！
　　那比皇位还重要的“宝贝”就这样被舍弃了，为了他这个干儿子！
　　爹！
　　地方到了，小太监们按号牌分为十队站在这处广场上，广场中间，是那只神兽独脚夔的石像。朝宗抬起头，看着那石像，眼睛里光芒闪烁，独脚而立，引颈长鸣！响彻环宇！
　　“残缺不全，破而后立！我还要养爹，还要让那些欺侮我们父子的人付出代价，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闭嘴！既然有了重生的机会，就绝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锣声响起，差命会，正式开始！
　　庭院上只留下了三个副总管照看着，坐在庭院正中。
　　左边的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长相俊俏得很，手中不停摆弄着一串上好的琉璃珠，嘴角带着微笑，眼睛微眯，有时看着待选的队伍，有时看着屋檐处飞过的燕子，有时又看着瓷杯中静静浮着的茶叶。注意力从不停留太久，一副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
　　右边的是一个中年人，身上带有太监少有的威严气度，坐在那里不怒自威，身边的几个掌房不停的跟他汇报着什么，表情都谄媚得很，不时得点头，整个差命会的进行都在他的掌握中。
　　中间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头发稀疏，已经全都变得雪白了，也没有束发，脸上红润，已经是这个年级，却连老年斑都没有生，皱纹都很细微，称得上是鹤发童颜了。此刻正倚在椅子上，闭着眼，晒着太阳，微风拂面，白色的发丝飞舞，如不点破是个太监，还以为是哪座山里的老神仙。
　　三个人之间没有交流，但这样的一个组合着实让人感到有趣。但是这三人都是宫中的副总管，算得上是太监这一群体权力的顶峰了，连那几个平时耀武扬威的掌房都只能小心得在旁边伺候着，其他人又岂敢有丝毫的冒犯！
　　相较于这里的严肃，庭下就显得有些嘈杂了，各个掌事带领着掌班在小太监和小宫女的队伍间穿梭，盘问，相互之间讨论着这些孩子的身体，相貌和今后的用处，本该是在亲人怀抱里撒娇的年纪，他们却像牲口，货品一样在这里等人挑选。都弯着腰，双手放在胸前，深埋着头做出极恭敬的样子。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站直着身子，大多是跟各个有权有势的公公有关系的，那个王掌事的干儿子也在其中，身体胖得很，跟其他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太监一比，倒是显眼的很。此刻身边正围着一堆讨好的人，看着周围如牲畜一般的同龄人，脸上留露出傲慢和得意。眼睛划过这身前的人，都是御药房在他干爹手下讨饭吃的几个掌班，像狗一样等着自己扔个骨头给他们，特别是这个掌班张公公，言语里尽是谄媚之意，什么“一表人才“世上英杰“之类的，马屁拍的他很舒服，忽的眼神一顿，停在一个小掌班脸上，这人此刻转过头去，一脸的呆滞，眼睛看着远处的一个人影，入了神。是朝宗！小小的身子因为营养不良还显的有些佝偻，但站在那里没有弯腰，没有一副颔首低眉的样子，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小小的身影显示着自己的倔强，最特别的还是那张精致的小脸，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偏女性化的脸上带着些狐媚，面无表情又添了些仙气，让人既渴望又敬畏，一些宫里正受宠的妃子也不过如此吧。
　　“啪！”一个巴掌打在了这个走了神的掌班脸上。
　　他回过头发现是那个张公公，这一巴掌声音和动作都不大，却疼的厉害。登时就怒了，眼看就要动手。这张公公倒是不慌不忙，眼睛瞄着王掌事的干儿子。
　　“王公子还在这儿呢，你这走的什么神啊”说话的声音阴阳怪气的，本来觉得走个神没什么的掌班被他激得看了一眼这所谓的“王公子”一眼，发现他正面色不善的看着自己，虽是一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但是脸上有着横肉还带着从王掌事哪里学来的几分戾气！王掌事！想到这里，火气全无，悻悻地赔了罪。这“王公子”眼睛转而瞪着远处那个抢了自己风头的小子，快要喷出火来，而那张公公都将这孩子的表现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狡猾的笑。
　　太阳偏西，庭院里的小太监小宫女已被挑的七七八八，那些掌班也大都退出队伍，相互闲聊着，只时不时瞥这边一眼。现在只剩下一些身体有碍的，大部分是净身后还没恢复过来的小太监，朝宗也在里面，本来虽然朝宗身体羸弱，但是这孩子的样貌和那股精气神还是打动了不少掌班的，甚至有一个过来问了朝宗几句后已经想要带他走了，但那张掌班掌班在旁边不停地使眼色，还会把人拉过去在耳边窃窃私语，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一个个犹豫几下之后也都摇着头走开了，毕竟只是一个孩子罢了，因此而得罪一个掌班甚至是那个王掌事，实在是不划算。
　　这差命会已经快要结束了，不能进入六局，就会被派去苦窑，那里的可怕，朝宗不止一次听说过，在那里，连战场上下来的战犯都熬不过几个月，更何况是这些身体残缺的孩子，结局，就是最终这病怏怏的身子被肩上扛的石头压垮，再也起不来，身体被其他同样被折磨着的苦役践踏。一些心理承受能力低的孩子已经绝望的抱头痛哭。站在朝宗前面的一个太过恐惧而崩溃的孩子，怪叫着想要逃出这里，却被看管的官兵捉住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又拖了回来，白色的砖石地面上一条长长的血迹，整个人像是垃圾一样又被扔回朝宗面前，身体躺在地上的姿势和表情都极其扭曲，瞪大着眼睛，连呼吸都快没有了，伤口流着血直到朝宗的脚边，朝宗这次真的被吓到了，慌乱中抬起脚躲避着，旁边的几个已经被吓得摊在地上哭了。朝宗的确是拥有过一次人生，心理年龄，承受能力要比这些孩子好太多，但......从今天早上开始，这个所谓的皇宫，这个所谓的差命馆里发生的一切无不在刺激着他的心，看着身前的孩子终是断了气，人命就如此脆弱，如此低贱吗？朝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手也在微微颤抖。猛然间抬起头，发现不远处那张公公正看着自己。
　　“差命会，得差得命，无差无命！”张公公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朝宗的思绪乱了，周围的哭声，眼前的尸体，脚上沾的点点血迹，一幕幕，一声声都在刺激着朝宗的神经。差命会即将结束，自己还没有被选上，一直在注意整个庭院，想要利用自己的外貌吸引到那些掌班掌事，但是有那张公公捣乱，回天乏术，难道，上天给自己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就是了羞辱自己，然后再让自己经历一次死亡的恐惧吗？
　　仰头望天，眼睛里已经没了一丝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