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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坐在于树办公室里，朝向走廊的窗户的百叶帘稍稍倾斜着，流泻出千丝万缕的光线——这是于树的习惯，当咨询者是女士时，不能门窗紧闭，这是礼节。
于树泡了一杯雾里青，这次他用的也是玻璃杯——小周的判断有时确实是准确的，一次性纸杯太过简陋和冷漠，不要说他不想给方圆用，就连这杯中的茶叶也配不上。
“你们公司的杯子是怎么回事啊？”方圆一针见血地说，“怎么最近都换成玻璃杯了。”
“没有，”于树把茶杯摆在她面前，然后坐下，“只是觉得纸杯配不上这茶叶罢了。”
“这是什么茶？”方圆拿起茶杯，“还是雾里青？”
“嗯哼。”于树不动声色地望着方圆。
“上次你说了之后我回家就查了，”方圆把杯子举高，望着杯底卷动飘逸的叶子，“雾里青很贵的，为什么要请我喝这么贵的茶？”
“你先尝尝好不好喝，”于树说，“我转过去。”他把头转向一边。
方圆解下口罩，抿了一口，刚抿完她就后悔了，他诱着她喝茶，不是为了留下什么生物检材吧？然后拿去验DNA查她的老底？她知道他心里已经生疑了。不，不会，她又想到，他就算现在拿到她的生物检材，但没有参照物，他查不出来。她松了一口气。
“转过来吧。”方圆说。
“怎么样？”于树问，“还好喝吗？”
“不浓不淡，刚刚好。”方圆回答。
“跟以前的比呢？”于树好似无意般地问。
“什么跟以前的比？”方圆从镜片后审视着于树，警惕地回答。
“就是跟你以前喝的比。”于树弯了一下嘴角——但，这不是纯良的微笑，仿佛猎手捕兔时隐藏在落叶土壤里的网。
“我不是跟你说过，”方圆心里冷笑，还想套我的话？“我之前没喝过这种茶。”
“我没说是这种茶。”于树嘴角带着狡黠的笑意，脸上却平静似水。
方圆由此断定，于树一定在怀疑她，从上次拿出雾里青来就是第一个证据——这么昂贵的茶叶不可能给她这么一个无名小辈喝，就算是上次为了碧螺春事件安抚她，今天又何必特意再一次用玻璃杯盛了给她。但她不算特别焦虑，他也只能怀疑，没办法验证。反而她倒有点希望于树能有点疑惑，这样游戏就更有意思了。
见方圆不说话，于树心里又肯定了一分——按照方圆的性格，她应该立即顶回来——她不是从不在言语上吃一点亏吗？平时他和颜悦色地说话她还要苛责三分呢，何况今天他这么阴阳怪气的，她反倒不吭声了。
“今天想聊点什么？”于树带着因为胜利而宽容的微笑，问。
“今天我不想说话。”方圆说，她心里有点堵得慌，竟然让于树将了她一军，虽然她有点希望于树去怀疑一些东西，但不代表她就乐意在言语上输给他——何况之前她从没输过！
于树笑了，这笑声中带着胜利的喜悦——在方圆听来。
“上次你讲到，你闺蜜和她的语文老师好了，你还说要不是那个语文老师出现，你们会一直要好下去。”于树提示道。
“本来我们俩个人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方圆说，“不是同性的那种，就是两个人互相陪着，一直到老，你不会懂两个女孩子的友情，真的可以到完全不需要男朋友的境地。”
“我知道，”于树说，“很多女孩子都说她们想将来买一套房子，和闺蜜一起住，平时互相照顾，到了周末就一起看电影逛街，比和男朋友在一起还快乐轻松。”
“她和她的老师好了之后，”方圆说，“那我不就落单了。”
“虽说如此，”于树还是尽量拿出专业的态度，“如果你们之间没有同性的感情的话，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决裂的，友情里没有爱情里那么多的占有欲，何况你也可以去找一个男朋友。”
“你说得对，”方圆破天荒地认可了于树一回，“确实不是仅仅因为这件事。而是我觉得这件事不靠谱。”
“为什么？”于树问，“只要两个人都是成年人，在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下就有权利决定自己和谁在一起，和身份和职业没关系。”
“跟他的职业无关，”方圆说，“是我觉得他那个人不靠谱，他俩的感情也不靠谱。”
“那你可以委婉地给你闺蜜一些建议，”于树说，“比如说……”
“我给了啊，她不听，不信我说的。”方圆打断他。
“给建议已经尽到了姐妹的义务，剩下的她怎么选择就和你无关了，有什么结果也是她自己承担，”于树说，心里却又在想，方圆讲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呢？如果方圆真的是……那她是把自己的故事改编了一下讲给他听，还是她真的遇上困难了？“就算是她的父母也无法替她决定什么。”
“可是我真的不能看着她痛苦，你知道么。”方圆盯着于树。
“是这样，”于树将两手扣拢，上身前倾，垂着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任何一个成年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和决定承担后果，无论是物质上还是心理上，必须由她自己承担，谁也替不了她，就算是最要好的朋友，也只能是给予一些安慰和陪伴罢了，”由于方圆戴着墨镜和口罩，于树看不到她脸色的变化，还在自顾自地讲道理，“按理说你给建议这件事都算是多余，如果她没问你，说明她的恋爱进展得很顺利或者她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你何必非要给她建议呢？如果弄巧成拙，她反而以为你在挑拨。”
“你的意思是我明知道那是个火坑，却还是要看着我最好的朋友往里面跳？”方圆问。
“这么说吧，”于树知道有些人际之间的潜规则讲出来很难听很残酷，但他把自己当做一个称职的心理咨询师——为了给人照亮晦暗的道路，就一定要把令对方困惑的梗结掰开了揉碎了说清楚，“假如说前面有个坑，你朋友以为里面埋的是金子，而你知道那里面是熔岩，于是你用尽一切手段阻止你朋友往里面跳，你阻止成功了，你朋友没跳下去，但很久以后，你的说辞在你朋友心里开始被动摇和质疑了——而她自己又没有真正看过坑里是什么，她渐渐就会觉得是你故意阻碍了她的掘金之路，觉得你是在故意破坏，从而开始恨你。你是费力不讨好，最后还要遭受她的怨怼。”
“那怎么办？”方圆问。
“比较理智的一个做法是，”于树说，“先给她一些委婉的建议，如果她不听，你就不要再强行地劝了，她非要往火坑里跳你就让她跳，她跳进去了，向你求救，你再把她救上来。最后她只会感谢你在关键时刻救了她。”
“你就是这么做人的？”方圆问。
“不独是我，”于树苦笑了一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很多潜规则，很无奈也很真实。没办法。你还年轻，也许感受不到，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
“世人皆如此，唯我偏不。”方圆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于树。
于树惊讶地抬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方圆已经拔腿疾步走出去了，她生气了？于树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转身走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熟悉的细节被无意识的储存在他的脑海里了，等他回过神的大脑来处理这个信息，那是……好像是，她站起身的时候，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手的高度……她的手！是攥成拳的！但那是一种奇怪的握法……四指向内把拇指包在里面！那个动作是……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去追方圆。
却说方圆气愤地走出去，她大步流星，只感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震得胸腔都在微微颤抖。她快走过前台时，突然脚下一滑，向下跌倒。就在她马上就要摔倒在坚硬的瓷砖上时，一双手接住了她，她落在那双手所属的臂弯里，被拉了起来，她顾不上众目睽睽的尴尬和慌乱回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