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先知

　　同龄的人里面，没有人能比盖特更高，甚至连比他大好几岁的半大小子，站在他面前，也都矮了一头。
　　每个清晨，所有的战士都会在村口集合，那时候所有战士被分成两个大队，若干个小队，两个大队的队长分别是马尔斯和卡卡罗特。他们会在集合时交流并制定当天的行动计划。盖特是在12岁时，正式成为了战士。虽然集合时，他会混在一大群战士当中，但每次他都会成为那些围观的妇女和老人议论的话题：“看，那孩子才12岁！”“他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玛尔斯的儿子！”
　　巡逻队到了野外，会以小组的形式在所安排的区域内开展围杀刃龙的行动。玛尔斯每次都会亲自带着他的儿子盖特，手把手的进行指导，同时也保护着他年幼的儿子的安全。可在盖特13岁时，没有任何征兆，他就被父亲安排到了卡卡罗特的队伍中。他被迫远离了自己的父亲，整天跟着卡卡罗特执行任务。
　　与此同时，卡卡罗特的队伍由巡逻队改编为保卫队，只负责保卫村子附近农田和水井，不再参与围杀魔物的行动。这事儿曾困扰他很久，因为父亲一直念叨着要让这孩子快快长大了好接班，等到这孩子真长大了，却不再提这档子事儿了，反而把盖特支到了远离战场的地方。
　　这是盖特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件困惑的事儿。
　　仅过了一年，盖特14岁时，个头就追平了父亲玛尔斯，比巡逻队里普通的壮汉还要高出一大截。整个尼亚村，除了父亲玛尔斯，和卡卡罗特叔叔，已经没人能打得过盖特了。
　　盖特自立门户带队伍的事情不得不被摆上了台面。就连村长桑吉尔都曾亲自登门向玛尔斯询问此事。那段日子里，一向光明伟岸的玛尔斯，谈到这件事儿的时候，竟开始躲闪，让所有人都摸不着他心里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任何人雪藏自己的儿子，必定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在儿子13岁的时候，玛尔斯便知道了，于是把儿子调离了前线。可盖特长得实在太快了，才过了一年，就变得和玛尔斯同样伟岸了。
　　现在里里外外的压力弄得玛尔斯整天魂不守舍，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向自己的儿子盖特坦白这个秘密，并共同承担。
　　在一个毫无预兆的下午，玛尔斯和卡卡罗特带着巡逻队和保卫队集结在村口。在汇报完当天的情况后，和往常一样，队伍就地解散，战士各自回家。
　　玛尔斯叫住了盖特，领着他向平原深处走去。
　　保卫队长卡卡罗特和玛尔斯保持了极为亲密的关系，可即便是这样，卡卡罗特也只是和他问了声平安。很多战士都站在村口，呆呆的看着这父子巨大的身影，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于地平线之上。在尼亚村，没有人敢过问玛尔斯的行动，不论是村长，长老，还是其他战士头领。
　　也就是在这天，盖特一生中第一件困惑的事儿被解开了。可这代价，却是要和他父亲一块，无限期保守一个惊天的秘密。
　　“父亲，我们要去哪？”
　　两个巨人扛着战刀在广袤的平原上快速前行。那些长长的野草却也只及他们的膝盖，和他们缠在腿上的致密的藤条摩出沙沙的响声。还是那熟悉的夕阳和金辉，却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神秘。
　　玛尔斯又走了很久，才回答：“今天的事情，你一辈子都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我会杀了你。”
　　盖特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玛尔斯那坚毅的布满了道道伤痕的脸庞，玛尔斯却没有看他，只快步向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玛尔斯似乎觉得还需要补充点什么，他又突然开口：“即便是你的母亲也不可以知道，这是一个你要用生命去守护的秘密。”
　　在盖特心里，父亲是个从不说废话的人，一旦他说了什么，那就是铁律，绝对不可以违背。
　　他们走了很远，几乎要追上那落山的太阳，经过了两处湖泊，十二处山丘，一片桦树林。在第三次看到湖泊的时候，父亲告诉盖特：“到了。”
　　那是一间用圆木做支撑，用竹节草封顶的小房子，就在那小湖的边上，沿着湖边还有条简易的木舟，也就是用藤条绑在一起的几根圆木而已。
　　房顶茂密的竹节草棚上趴着只金色尾巴的狐狸，那狐狸看到他们，老远就站了起来，发出“嘤嘤”的类似婴儿般的叫声，接着一溜烟从房顶跃下，在半空中变了个方向，甩着那金色的大尾巴从窗口窜进屋子里去了。
　　屋里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气味，像是什么不知名的草药或者矿物发出来的，甚至在进屋之前就能闻到。屋子不大，但里面乱七八糟放着许多看不懂的摆设，诸如刻着诡异的铭文的石板，绘着星辰轨迹的兽皮，或是熬着墨绿色汁液的石锅。盖特现在遇上普通的野兽已经不会再害怕了，可这阴森的小屋让他有点起鸡皮疙瘩。
　　“你还是带他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正前方发出来，他的脸色竟和那枯树皮一个调调，如果不出声，或许盖特还不能发现他呢。
　　他说完，才回过头来。他就坐在一块老树根上，浑身挂着那霉烂的野草扎成的披盖，头发稀疏而凌乱，可他有着一双罕见的墨绿色的眼睛，在幽暗的小屋中放着亮。
　　“我必须带他来，他已经长大了。”玛尔斯说道。
　　“东西带齐了吧。”那家伙的声音还是那么嘶哑。
　　玛尔斯卸下随身的包裹。那是个用野牛皮和韧条缝制成的袋子。玛尔斯从内里取出三个封着木塞的石瓶，其中一个装着今天刚杀掉的刃龙的蓝色血液，另外两个则是空的。玛尔斯先用普通的割草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开了个小口，将血滴在其中一个空石瓶里。直到那绿眼睛的怪老头喊停，他又拿过盖特的手，用同样的方法取了盖特的血液。那狐狸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跳上了怪老头的肩膀，“嘤嘤”的叫着，那金色的大尾巴像扫帚般摇来摇去。
　　怪老头从杂乱的储物箱中拿出个石盘，又从木桌上拿来块布擦拭了好久。那是块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纯圆的石盘，正中间有个竖起的尖尖的石锥。怪老头左手拿着石盘，右手伸到石锅熬得热乎乎的墨绿色汁液中，抓出一副青蛙的骨架，他将骨架扔到地上，将小石锅一只手端了起来：“跟我来吧。”
　　于是，这三人便一齐出了门，而那狐狸则在屋里啃起了骨架。
　　静谧的湖面上没有一丝涟漪，那小舟就停在了湖的正中央。湖的一侧是山岭，茂密的树丛中传出悠长的狼嚎声，一轮硕大的巨月就挂在头顶！
　　怪老头将石盘平放在小舟上，他又仰头看了看天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可以了，注意，不要挡着光”。然后他把热乎乎的绿汁全倒了上去。那绿汁渐渐在石盘上起了反应，开始鼓泡泡，似沸腾的样子，最后全化为了烟雾。待烟雾散去，定睛一看，那石盘的表面显示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的闪着幽光的铭文，那些铭文被竖线分隔开来，而那些竖线以中间的石锥为轴，将圆盘均匀分成了十二份。
　　怪老头将石盘缓慢的转动，直到石锥投下的暗影对齐其中一个刻度。然后他又依次将三个石瓶中的血液倒在了石盘上。那三团血液就像被赋予了灵魂般，在这石盘上流动和追逐，却始终相互保持着距离。很快，那团蓝色的血液就像刚才的绿汁般翻起了泡泡，最后化作轻烟飘散。而玛尔斯和盖特的血液，则围着这石盘绕圈，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似乎整个湖面就像块石盘似的，以小舟为中心，规律的晃了起来。可那水面却是静悄悄的，就仿佛冰面。这情形，像极了那刚掉在地上，却没能贴住地面，而是不停的忽悠悠转的锅盖。
　　那怪老头赶紧用一块又脏又粗的布遮住了上方的月光，这奇怪的仪式才停了下来。一切又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回到了屋子里，玛尔斯急切的想知道占卜的结果。
　　可怪老头却有几分犹豫，额上冒出些汗珠子：“他可以听吗？”
　　“他必须听。是时候了。”玛尔斯没有犹豫。
　　“天不允许有两个战士同时存在。”
　　“我没听明白，我需要你说得更直接点。”玛尔斯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这怪老头大概是玛尔斯在不耐烦的时候还会对其保持恭敬的唯一一人。
　　而盖特则云里雾里的听着，但他隐隐觉着这事情是糟糕的。
　　“上次我说过同样的话，你怎么会不明白。”老头说着。
　　玛尔斯不住的摇头，还在强压着怒火：“不可能！不可能！他是我儿子，亲生的儿子，难道我们也不可以共存吗！？”
　　“但这是天的意思。”
　　“好吧，那我现在每天带着他出去巡逻，我就在他身边，不会有问题吧？我就一直看着他。等我战死了，或者老了，不再出来活动了，这时候再让他单独出去，这总可以吧！”
　　“至多也只能这样了。”这怪老头叹着气说道。
　　其实，这怪老头，也并非生来就怪的。他本就是尼亚村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他叫皮提亚。只不过，命运的安排往往会让人走上不同的道路罢了。
　　就在数年前，他的老父亲，那个全村年纪最大的人，在死后，被人掘了坟，且那腐烂得不忍直视的尸体还被暴怒的村民们拿出来侮辱。人们将头上冒着蓝色火焰的魔物的罪过全部迁怒于这早已入土的老人。又过了不几天，他正值壮年的儿子在执勤的时候战死，连尸体都没有人帮忙拖回来。
　　那些日子，他们全家人整天缩在小屋里，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再后来，魔物成群的出现，那是整个村子最措手不及的时期，每天要死很多人，却没有一点应对的办法。所有村民都陷入了极度恐慌，同时也到达了极度的疯狂。
　　也不知是不是受人指使，但至少是默许的吧，一天夜里，睡梦中的皮提亚惊醒，发现有人点燃了自家的房子。由于竹节草不易燃，那些人甚至还将大量珍贵的笋油泼在了房子上。
　　只有他抱着刚满月的小孙女从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中逃出来了，那时候村子的围墙上满是刃龙戳出来的巨大的破洞，他就是从这破洞里钻出去的，那参差的断藤在他的头皮上拉出了巨大的伤口，他忍着剧痛，借着那点凄冷的月光，在凶煞的亚尔斯平原上奔逃，平原上的野草和灌木将他的双腿划得血肉模糊。
　　或许是运气，也或许就是天意，皮提亚没有遇到野兽或者刃龙，他找到了栖身的地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带着这个刚满月的孩子顽强的活了下来。
　　他的老父亲总爱讲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说。那些传说，他小时候是信的，可活了大半辈子，啥事也没发生，他就逐渐开始把这些传说当成臆想出来的故事。
　　可自从刃龙这样的魔物真的降世了，他才开始琢磨起老父亲生前告诉他的种种，并开始研究父亲生前保存的一些书卷和器物。现在他就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住着，用所有的精力去研究那些曾被认为是荒谬的东西。
　　而玛尔斯是个哪都敢去的狂战士，除了带队巡逻的公差，他自己还会不遗余力的去搜寻平原上的每一处角落，哪怕那个角落再偏僻，再不起眼，看起来再怎么没威胁。
　　于是皮提亚终于还是被玛尔斯发现了。可就在玛尔斯欲强行将皮提亚带回村去盘问的时候，皮提亚说了让玛尔斯震惊的话：“我知道一定会被你找到。这是宿命，你是亚尔斯平原上最强的战士，而我，是先知。”
　　那年，盖特整好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