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翰

　　一间简洁明亮的房间里，中间放置着一张不大的床，洁白的床单，洁白的被子，一旁输液架上挂着的点滴依旧不紧不慢地缓缓进入床上病人的身体，另一边是一部生命监视仪，再边上是一部空气消毒机不断地呼出雾气。窗外柔和的阳光透过暖黄色的窗帘钻进来，窗下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个简单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橙黄色的花，已经开始初显枯萎，和着几丝阳光，几丝雾气交叠在一起。
　　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仍旧年轻的生命，虽然满脸病色，但仍能看到那双透亮的眸子。
　　秦翰，大概一年之前，便确诊了肺癌，如今即将三十岁的他，在经历了最初听到消息时候的拒绝，恐惧，不甘，反抗，接受，到现在，早已很坦然地面对了。
　　他拒绝了延长生命的治疗，住进了这家疗养院等待生命的终结，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只是不断地发呆……
　　有人推开了房间的门进来，是一个可爱的小护士，她推着堆满瓶瓶罐罐的小车进来，熟练地查看了架子上的点滴，又不紧不慢地摘下，换上新的药瓶，一边做一边对着床上的秦翰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说道：“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点。”
　　“没什么区别。”秦翰开口的声音很奇怪，癌症的折磨让他的声音变化很大，但能感受到他此时很平和，让人听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小护士婉然一笑道：“那就好，这个药可以让你不那么难受，舒服一点也是有用的。”
　　眼前的小护士是他住进来之后便一直是由她看护，对于秦翰而言，此时算是他最熟悉的人了，看着小护士干净利落地做完一切，便开口说道：“嗯，真是麻烦你了。”
　　“你别客气了，我拿了新的花，门口那家小摊的老板娘这回又没卖完的，我帮你换上。”说完便利落地从小车下抽出几朵花来，单手持在胸前，映着少女天真的脸庞，配着她那一身白色的护士衣裙，让秦翰一时略微动容。
　　秦翰对于花这种东西以前从不了解，自从住进了这家疗养院，小护士隔三岔五地给每间病房送花，此时见她又有新的花拿来，便有些好奇地开口问道：“为什么一直都是这种花，那家花店只剩这种花吗？”
　　小护士绕开病床，走到窗前的桌边，一边将瓶里原来的花拔出，又插上新拿过来的花，听见秦翰发问，便解释道：“倒不是，还有其它的花，其实，是我喜欢这种花，所以老板娘让我随便选的时候我就拿了这种，多的我也拿不了呀，你就将就一点吧。”
　　“原来是你喜欢的花，呵呵，我不是挑剔，只是你知道的，我对花不懂，所以一直想问问，这是个什么花?”
　　“月季啊。”
　　女孩没有回头，继续摆弄那些花，她每次都会把仅仅地几朵花插出好看的形状。秦翰的注意力也随着女孩的回答转移到她手中的花上，原来这是月季啊，她喜欢月季花。
　　摆弄了一阵之后，小护士终于满意了，侧着头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之后，便继续说道：“好了，我还有最后几间房的药要去换，我男朋友已经在等我了，我要抓紧时间下班了。”说着便拉着小车退出房间，到了门口，她骤地停了下来，一脸恍悟的表情对着秦翰：“我突然想起来了，明天应该是你生日了，恭喜恭喜了。”
　　“谢谢你能记得我生日，恭喜我多活了一岁吧，谢谢了。”
　　“说了你不用客气的，我看过你档案，你是三十岁的生日吧，你想收什么礼物？”
　　“嗯，三十了，以后人家说起来，我活了三十年还是二十几年虽然没什么区别，但我好像还是很在意的。”
　　“嘻嘻，一点也不好笑，你说你要什么礼物，先说好，我没钱的。”女孩露出笑容。
　　“你看你都没钱买还让我来提，礼物就免了吧，我也用不上。”秦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那怎么行呢？算了，还是我自己想吧。你继续休息吧，要保持好心情哟！”小护士说着便退了出去，又俯身把门掩上，那清新可爱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后。
　　秦翰收回目光，又转向天花板。
　　他，秦翰，从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随着九年义务教育的结束，他以极优异的成绩靠着福利院的赞助艰难地读完了高中。
　　后来，面对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选择了暂时放弃理想，面对现实，带着那一张梦想踏进了社会。
　　年轻，聪明，大胆，谨慎，他很快便在这座拥挤的城市艰难地站稳了脚跟，不到一年的时间，他迅速而果断地抓住机遇，建立了自己的事业。
　　十年岁月的打拼，他赚下了能挥霍一生的资产。
　　这十年以来，他过着绝大部分人羡慕的“上层人士”的生活。
　　然而，更多的享受带来的是更多的付出。
　　白天为了公司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到了晚上，孑身一人的他也常在豪华装修的家里忍受孤独的滋味。
　　他也开始纵情声色，虽然多数时候是为了应酬和交际，不过偶尔也常会有一些避免不了的事情发生，秦翰也并不去刻意压抑自己。
　　金钱与肉体的交易过后，他会经常莫名地想起印象中那道熟悉女子身影，然后又悻悻地把这可恶的想法掐灭。
　　于是，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钻石王老五，迎接一波一波各色各样女人的冲击，直到那次在董事会上突然昏迷……
　　小护士走了，又只剩他一人，秦翰继续发着呆，回味着生命中过往的种种，窗外的阳光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黯淡下来……
　　一开始治疗的时候，还常有人来探视他，有公司同事，有生意上的伙伴，有领导，有朋友，有女人，再然后，来的人越来越少，几个月下来，到现在已经没有人来看过他了。
　　他又想起了印象深处的那道俏丽的身影，可爱，大方，动人，似乎一切美好的形容词放在她的身上都是合适的。
　　她是他在高中时候的同学。
　　当时的他还很自卑，靠着福利院的接济艰难求学。
　　而她则偶尔表露出一丝好奇和关心，对着秦翰，她总是不经意的体现出一种同学之外的感情。
　　懵懂和青涩，在两人之间默默生长。
　　直到毕业之后，他放开了书本，放开了那张和她同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后来，他有一次去北方她所在大学的城市出差，在学校里一家咖啡馆里匆匆见了一面，她还和以前一样，依旧还是那么美丽。
　　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身边多了另一道男人的身影。
　　而秦翰那时穿着公司统一发的廉价西装，胸前还印着公司的标志，衣服有点大，装点着他的狼狈。
　　她开心地挽着一旁身影的手腕对他挥手道：“老同学……”
　　……
　　前几年过年的时候，他在老班长组织的同学会上又见过她，听同学说，她是带着孩子和老公回来省亲的。
　　饭桌之上，男人坐下后便咋咋呼呼开始拼酒，说工作，谈挣钱。
　　当然在自己面前他们是装不了逼的。
　　女人们坐下之后便随着老公孩子公婆的话题摆开了，叽叽喳喳的讲述自己的幸福家庭。
　　秦翰也从中知道了一些她的情况，毕业之后就奉子成婚了，之后便一直待在家里当了全职主妇。
　　她老公找了些父辈的关系进了机关工作，其他的也不需要再去了解。
　　岁月果真是一把杀猪的刀，曾经的青葱少女如今也成了孩子他妈。
　　现在想想，她的孩子应该快要上小学了吧。
　　也不知道当初的她会不会喜欢月季花？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的话，我想，我也许会去读书！
　　不知道怎么地，秦翰又想到不久之前进来的小护士，她也有着同样的身影，一如当年的她。
　　她明天会给自己带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呢？秦翰开始有点期待，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气息又变得灰暗起来。
　　也许小护士和当年的她一样，但是自己却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对于一个转瞬即逝的生命来说，这些也不再有意义了。
　　也不知道他男朋友帅不帅……
　　秦翰调皮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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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已经没有光亮照进来了。
　　病房里一边漆黑。
　　开关就在床头，但却没有开灯。
　　他喜欢黑夜，因为黑夜里，有着和他一样属于孤独的东西。
　　在漆黑的包围下，他能最大成都的感觉到放松和慰藉。
　　屋里，只有两台机器上的指示灯子在发出微弱的光，转头可以隐约看到窗边摆放的月季花轮廓。
　　胸口传来一阵阵压抑的感觉，很不舒服，但并不强烈。
　　他知道是进入身体的药在起作用，所以没有疼痛的感觉，即便有一些，也早就习惯了。
　　但此时出现的这份不一样的感觉让他有些颤动，身体自行聚集起全部的力气想要大口地呼吸。
　　很快，肺部的剧烈恶化让秦翰无法呼吸到足够的氧气，血液里含氧量的减少使得心脏愈加强烈地跳动起来。
　　秦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这副瘦弱的身体里有力地跳动，他真正感受到了那是生命真正的力量。
　　大脑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重，一大股困倦的感觉猛然袭来。
　　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连维持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刻他已经无法想什么了，记忆的画面在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闪过，一会儿是他上课的画面，接着跳到他小时候在福利院的场景，突然又变成了他在酒吧搂着女人时候的样子……
　　最后，他想到了白天的小护士，他感觉又有了一丝气力，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房间里，那简单而又熟悉的月季花型轮廓清晰地映入脑海。
　　他想笑一下，却怎么也没力气了，眼前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黑，黑得那道简单的轮廓也陷入黑暗，眼皮最终还是没有撑住掉了下来。
　　一旁的生命监视仪发出刺眼的红色闪光。
　　红色的光驱散了黑暗，灯光辉映之间，只有那秦翰那张安静祥和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