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小说巴士 / 夜不收 / 第一章落地秀才

第一章落地秀才

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八月的大明湖游人如织,除了此地风景如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今年是三年一次的秋闱,而这几天秋闱出结果。考试的、陪考的和看热闹的摩肩擦踵,密密麻麻如同争食的湖中锦鲤,还好官府维持秩序,连地痞流氓都正经起来,一个个脸上就差贴着着“我是正人君子”的纸条,揩油摸包这种事怎么可能去做呢,那是万万不能的,就差没伸出手指发誓“那是要断子绝孙的!”不排除他们心中被灰尘掩埋起来的良知中,也有几分当年想读书没能读成或者读书了没能读进去的遗憾。
  有些考生认为自己发挥不错,走路说话趾高气昂,当然,在别人的提前恭贺下,还是要拱手谦逊几句“哪里哪里,一般一般”,谦逊完了并不影响他继续趾高气昂。虽然只是秋闱,还不至于发出“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豪言,世上学子数十万计,又有几人能走到秋闱?又有几人能在秋闱中举呢?摸着微须的下颌想着,晚上得好好喝两杯,中举不喝花酒,犹如锦衣夜行,大名鼎鼎的江南贡院就在烟花遍地的秦淮河上,去不了秦淮河,大明湖也是可以的。湖上的小娘子,比自家那个只会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婆娘风情多了。想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看谁都像自己做官后的治下子民,又可爱又刁钻。
  他人瞧见这幅表情,只能羡慕的份,恨都恨不上来,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你的父母官,你只有低头作揖满脸笑容,是良民还是刁民,全在父母官的一句话,甚至于能在对方做官之前就有一面之缘,也是用钱都买不到的香火情,哪怕这点香火情单薄的禁不住一个喷嚏。
  只要自家公子能中举,陪考的仆从也是与有荣焉,跟人说话打招呼的语调自然比平时高上几分,下人怎么了?秀才的下人是能和举人老爷的下人相提并论吗?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
  “咚咚咚”三声啰响,皇榜已经贴了出来,湖中的锦鲤变成了长脖子的鸭鹅,统统望向一个地方,揉着双眼盯着榜单,生怕错过一个字。
  “中了!中了!晚上状元楼我做东,都去,都去啊!”这是中了的,手舞足蹈地对同考的学子说道。
  一起开心的还有状元楼的掌柜童贵,白白矮矮胖胖,跟厕所里的蛆宝宝一样,童掌柜拉着跟来的小二道:“快回去叫厨房备好酒菜,数量比平时多三倍,不!五倍!。我在这继续看着,不能让考生先跑湖上去,那些老鸨子还不乐开了花,呸,那些骚娘们,老子去的时候一个一个正经的跟贞洁烈妇一样,老子是去寻开心的,可不是听她们说酸词的!”说完又低叹道:“可惜从了商,不能去考科举,一辈子做这个被读书人看不起的低贱营生,赚再多钱又如何?连买个绸缎都只能偷偷摸摸后院穿,哎。连那比咱更是贱业的唱曲小娘,都一样瞧不起咱,还是读书好啊。”
  小二还想看热闹,不情愿地道:“那价钱呢?”
  童掌柜拍了一下他脑袋,道:“猪脑壳,难怪一辈子当小二,价钱当然往上翻一倍啊!人逢喜事得好酒好菜,还会在乎那点银子吗?”小二唯唯诺诺地离开,还不舍地回头望,尽管墙上皇榜的字写得跟墙一样大他也不认识。
  童掌柜一直作揖道贺,笑得嘴都要抽筋了,脸上的油喷薄愈发,好像他才是中榜的那一个,只听他道:“各位状元郎,高中得喝我们状元楼的状元红啊,喝完酒再去湖上找个小船听听小曲,嘿嘿…嘿嘿,你懂的。要是听完小曲要歇息了,船上住得舒服,弊处还有客栈,至于是不是带小娘子一起,哈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本店满足客人一切要求。”
  才举人而已,离状元差的远了,但这个马屁实在是舒服,几个中举的学子已经应下来,喝完状元酒再去会娘子,大登科后小登科嘛,尽管此登科非彼登科,图个好兆头有何不可。
  童掌柜把人领去酒楼,又回到贴榜的地方,这次他的目标是那些唉声叹气的落地考生。
  童掌柜拱手道:“人生最大唯死而已,就算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各位相公,秋闱三年一次,可比生死之事小多了,三年后再来一定能榜上有名,与其愁眉苦脸,不如忘记这次不开心的,换一个心情迎接下一次的中举,到时候赏心悦事自家院,岂不更好,咱酒楼有酒可忘忧,绝对忘忧!”听过几次说书先生的才子佳人,童掌柜觉得自己这番话就跟读过书一样,看来那几个铜板没白花,跟读书人说话就是累。
  日落西山,人群渐去,最后只剩下看守皇榜的卫兵,和一个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考生,还有考生身后的童掌柜。
  考生身材高大魁梧,并不像一般考生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只见他穿着绸缎长衫,头上插一支青玉簪,玉簪竹子样式,寓意节节高上,腰上挂着鱼跃龙门的玉佩,看起来家境不错。
  书生样子周正但不白净,相反带点常年晒太阳的黝黑,颌下两颊是新剃的青色胡渣,浓眉大眼,这体格样貌要是被乡下老太看见了,一定会伸出大拇指由衷夸一句:“小伙子,不挑大粪可惜了!”可惜,就算考不中举人也不用去挑大粪。
  落寞的眼神加上不时的哀叹,连那本该精神抖擞的浓眉都看起来都跟大明湖北风下的残荷一样。
  “三次了,我许进之第三次落地了,有何面目回青州见父老乡亲,哎。”
  书生叫许进之,青州府人士,往上数三代都是秀才,免了许多徭役赋税,加上持家有道,也算富贵人家。家里有读书人,又有银子,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所以在当地颇有名望。
  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父亲希望他能中个举人更进一步,取名进之。
  许进之一开始并没有让人失望,十二岁就是秀才,属于神童一类人物,闻名十里八乡,甚至惊动官府,指名道姓这是要重点培养对象,谁不希望自己治下出现状元之才?
  光耀过门楣的许进之,十五岁第一次参加秋闱,没中,大家都没在意,还是个孩子嘛,没事。十八岁第二次参加秋闱,没中,读过书的突然想起一个叫仲永的人。
  此时出身书香门第的许进之已经到了结婚年纪,家里给他找了个书香不是那么浓但父亲也是秀才出身的姑娘,倔劲上来的许进之回了一句“不中举人何以家为”的混账话出来,之所以说是混账话,他爹许青云没中举人生下了他,他也许是未来的老丈人刘守成没中举人生下了一个姑娘,还有许许多多终生止步于秀才的读书人都成家了,听到这话的时候许青云哆嗦着手忍住了打一巴掌的愤怒,不是舍不得,是怕打坏了。那个素未谋面只知道名叫刘宝儿的姑娘,偷偷读过几本书,却觉得这是有大志向的大丈夫,在幽香扑鼻的绣楼里春心大发,发誓只嫁这一人。这一下气得两家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再不中只能去挑大粪了,越长越不像读书人,他们倒忘记当初是怎么把许进之夸上天的。
  这次是第三次秋闱,许进之二十又一,刚过弱冠,成家合适,立业尚早。刘宝儿十八,立业和她无关,嫁人是第一要事。
  许进之没中。
  许进之最后看了一眼皇榜,再看一眼大明湖,算了,会游泳。
  童掌柜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要不是看许进之穿着打扮,早就回了酒楼,这是一头肥羊,就算失意了,也是失意的肥羊。“有肥羊不宰天诛地灭”,一直是胖掌柜的座右铭,这不是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是写在心上刻在骨头流进血液里的。
  许进之沿着大明湖失魂落魄走着,童掌柜始终在十步之内跟着,思索怎么措辞才能打动这只“肥羊”。
  月亮升了起来,映着湖面银光点点,“真像烛火下的银子。”童掌柜这样想。
  许进之大概是饿得走不动,停下脚步,望着湖面又叹了口气,童掌柜整个神经都牵动起来:“这不是要跳湖吧,可千万别跳,我也救不起来。嗯,要跳也行,好歹身上值钱的东西交给我保管啊,走这一路,没功劳也有苦劳。”
  许进之转头望向童掌柜,童掌柜做贼心虚地不敢对视。
  许进之道:“我没想跳湖。”
  童掌柜道:“那就好那就好。”
  许进之道:“我想喝酒。”
  童掌柜突然有些失落,自己还没发挥对方就败下阵来,就好像要拖良家下水,还没行动,良家自己说“我跟你回家。”
  很没有成就感,这是童掌柜第一感受,第二感受是当童掌柜说“这位公子,大明湖附近这些酒家,不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的酒绝对是这个!”的时候,对方只是看着他没有反应,很有挫败感。
  天色昏暗,月色朦胧,许进之并没有看见童掌柜竖起的粗短大拇指,只奇怪对方为什么要握着个拳头,残障人士?我是仕途残废,他是身体残缺,同是天涯沦落人呐,都不容易。
  许进之努力挤出一个友善又同情的笑容道:“前面带路。”
  童掌柜小跑到许进之面前,道:“这位肥。。。这位公子,咱们得往回走。”
  “鄙人姓童,公子可以叫我童老哥,靠着老实本分,这些年攒下一个酒楼一个客栈。”童掌柜边走边说,见许进之要表示仰慕的意思,挥一挥手又道“这些都是贱业,不能跟公子比,我啊,最羡慕的就是你们读书人,可是没办法,就算墨水能跟酱油一样吃下去,我还是只认得银子上的官府印章,十两就是十两,不用去想还有没有其他意思。就像你们读书人,高中了要什么看尽长安花,我寻思这长安啥花那么好看,非得高中了才能去看,结果问了几个人,才知道是花银子找姑娘,喝花酒就喝花酒嘛,干嘛得弯弯绕绕说是看花。”
  许进之没办法跟他解释“秋水共长天一色”和“亲娘咧,水咋长天上去了”的区别,只能说:“是没意思,挺没意思。”
  童掌柜听到自己的见解有读书人同意,十分开心,想起什么事来,一拍额头道:“还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言午许,许进之。”
  “好名字好名字,比我这童贵好多了。许公子你是不知道,我对面那家扫俗居的老板,那个老泼皮,仗着读过几年书,读过书又怎么样,还不是一辈子连个秀才没考上。那老泼皮有次见我,倒是客气地问,童掌柜马贵还是桶贵啊,我起初不知道啥意思,寻思肯定是马贵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我也就回他是马贵,结果那个老泼皮说,依我看是皇宫里头的马桶贵。”童掌柜越说越激动,刚好看到远处的“扫俗居”招牌,狠狠呸了一口,大概说太久口干舌燥,这个动作没有带来实质性效果,只是呸了一口空气。童掌柜又接着道:“我就知道那老泼皮骂人了,说我是马桶,我就回他,马桶也是皇宫里的马桶,总比咸鱼巷的夜壶好吧。”
  许进之露出疑惑的表情,童掌柜伸手一指道:“就那边,城北破落户住的地方有个巷子叫咸鱼巷,都是以前花船上卖肉的,年纪大了争不过新来的小姑娘,既没人愿意纳回家做妾,也不会其他手艺,只好回到岸上,住进了巷子,起初巷子没名字,时间一久,上岸的老肉多了,大家笑她们这辈子是咸鱼翻不了身了,只能半卖半送,都是些穷鬼鳏夫老光棍才去光顾,慢慢有了咸鱼巷这个名字。至于夜壶嘛,那个老泼皮叫胡岳。”
  许进之一个“你就没去过吗”的表情看向童掌柜,童掌柜拍着胸脯道:“我这个人就是心善,有时候冬天看她们还要在巷子里哆嗦着揽客,那雪都盖住脚了,风又大,身上连件袄子都没,一个个冻得打摆子,大家好歹以前也做过邻居不是,说不定还彼此介绍过客人,我于心不忍呐,只好叫小二偶尔去救济救济。我肯定是没去的,我怎么可能会去,我是那种送了钱财还要往回占便宜的人嘛?更何况,就我这份姿色见识,谁占便宜谁吃亏还不一定呢。当然了,许公子这样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哥,别说去巷子里面走一走,就算站在巷子口看一看,也能撩拨得那群老娘们春心荡漾。”
  许进之眉头微蹙,不愿接这个话茬,本就心情不佳,哪还能腾出心思理这些插科打诨,只好沉默跟在童掌柜后面,偶尔报以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两人走到一栋三层房子面前停住了,“状元楼”三个字就跟童掌柜一样又圆又肥,挂在门楣上连二楼的窗户都挡住一扇,大门两边一副楹联,上联“壮哉天下美景何以为色”,下联“原来人间学子到此一游”,取头字谐音“状元”。
  “小二,贵客许公子到,赶紧安排个雅间,什么?都满了,愣着干嘛,把我房间腾出来给许公子喝酒啊,睡什么睡,许公子喝高兴了,只要不嫌弃,直接睡那就行。”童掌柜使劲眨巴左眼,意思这是送钱的来了,啥贵上啥,就算客人要天上明月下酒,也得把明月端来,碰到阴天怎么办?登仙台头牌不就叫明月吗?叫来就是,出来陪酒就要五百两?怕什么,又不用我们掏钱,回头结账就说五百五十两,出得起五百两银子叫姑娘喝酒的会在乎这五十两吗;要是眨巴右眼,意思这是打秋风的来了,能装多穷装多穷,能装多惨装多惨,什么上有痴呆生烂疮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中有嫌贫爱富卷了银子跑路的老婆,下有天生癫痫十岁还不能自己拉屎拉尿的儿子,没有?咸鱼巷后面墙根不是蹲了一排,盛点剩菜剩饭叫个过来就是。
  这些都是小二上岗之前必须参加的培训事项,如果连“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都记不住,还怎么做“状元楼”的合格工作人员。
  小二曾好心提醒,说多了会不会菩萨听到,一起都在掌柜的身上显灵。
  童掌柜一点不担心这些说辞会对自己的人生有啥影响:从小山西逃难到山东,爹娘早就不在了;至于老婆,要那玩意干啥,挑三拣四脾气还不好,不说别人,老对头胡岳本来也是白白胖胖,自从娶了个老婆,那家伙瘦得,就跟马桶变成夜壶一样,他老婆脾气还不好,有次胡岳灌了几杯酒,趁老婆睡觉想去湖上见识见识世面,还没上船,就被逮住了,结果胡岳被老婆像拎小鸡仔一样要丢进湖里喂鱼,想想还是有点同情“夜壶”,下次去湖上听曲一定要请他同去;至于儿子,讨债的货,除了分我的银子,还能干啥,养老送终?人死如灯灭,不然为啥这些年我发达了,也没见爹娘拖个梦给我?银子还是自己花的好,读书人都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一眼瞪走了小二,童掌柜展颜对许进之道:“许公子,请。”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