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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柳智豫整理行装，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安萍带来了她爸爸回礼。安萍的爸爸是个讲究人，智豫送他的书法作品点到了他的心坎上，朴实的老人不愿意无功受禄，一定要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但是乡村医生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回馈，本来是要寄些自家收获的干枣花生之类的农产品，但是听安萍说智豫血糖高，便从山里采了些翻白草，炮治之后寄了过来。智豫看着手工缝制的白布袋装着大包草药，心里暖洋洋的。忍不住双手抓住安萍小巧精致的柔荑，安萍顿时一抹红霞飞上脸颊，但随即原谅了智豫的失态。
回乡的行囊，总是越来越重，那是乡愁的份量，是近乡心更怯的踟蹰。今年的春节与往年更是不同，行囊里的故事和牵挂仿佛重了许多，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总想找个地方把它扔掉。
这些年对父母的愧疚，是柳智豫最不能够原谅自己的地方，也是他跟陈文睫之间冲突不可调和的矛盾源头。现在他终于离婚了，再不为父母做点什么，他简直不敢想象还有何脸面去过这个年。抓紧年前的几天时间，智豫从网上全面了解到家乡墓地出售情况：目前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民政部门开发的，并不预售，只有凭着死亡证明、户籍证明等等一系列文件材料才可以购买，规格和样式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另一种是私企开发的，类似于房地产，也是一房一价的定价模式。私营墓地最大的问题是，一旦与城市规划相冲突，就面临着拆迁的危险。智豫反复研究了县城的发展趋势，又在谷歌地图上把老家的山山水水用他的风水堪舆知识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最终选出来一个叫做龙门文化陵园的私营墓地。柳智豫在部队时的战友兼乡党老周，转业回县城民政局当了副局长，虽然许久没有联系了，但战友感情还是在的。周副局长直接出面，找到了墓地开发公司的孟总，电话里自然把智豫夸成了家乡出去的骄傲，搞得孟总连连承诺，一定把价格控制到成本，一定搞好后续的各项服务。春节是文化陵园旺季之一，全程不放假，随时可以去嗯，。
虽然马上要回家过年，虽然年后可能会去新的岗位，但在哪座山就要拜哪座庙，当下的事一件也不敢落下。走访各业务单位、看望师长、问候朋友，有忙不完的事。因公、因私两张计划表上的人情往来事务，被一项一项划掉之后，已经是年二十八了。大湖名城的天空像灌了铅一样，灰蒙蒙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绵绵阴雨夹杂着细微的雪花，仿佛在诉说着几家欢乐几家忧愁，几家团圆几家分离……
智豫跟王岳苍提前拜个早年，便冒着小雨夹雪，独自驾车回家。他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每到寒假前，也常常下雨，他便顶着塑料雨衣，独自踩着自行车，回到父母身边。现在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路程远了一些，父母老了一些……
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母亲早早烧了晚饭，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大门口等。见智豫停好车，要卸车上的年货，便迎上去用毛巾擦智豫头上的雪，关切地道：“天冷，饭菜容易凉，吃了饭再收拾吧。”
智豫进了屋，母亲把放在蒸锅里保温的几盘菜和一盘白菜馅饼端到饭桌上，说：“你从小到大就爱吃这个。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快吃吧……”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智豫使劲儿抿了抿嘴，控制着情绪，忍不住深深地从鼻子里轻轻叹出一口气，脸上却勉强挤出笑来，说：“涛涛的姥姥出车祸，去世了。文睫希望涛涛能跟她一起陪陪她爸……”母亲把装着馅饼的盘子往智豫面前推了推，说：“我打电话给涛涛的时候，文睫已经跟我说过了。遇到这么不幸的事，你该好好安慰安慰他们的……”智豫吃着馅饼，连连点头。
喝了两口羊肉汤，把肠子捋顺了，打了一个泛着鲜香气息的饱嗝，智豫笑着跟母亲说：“从陈文睫家的突发事件，我也想了很多。有些事得早作打算，有备无患。虽然您身体还不错，我爸也恢复了很多，但提前买个墓地，也跟买房子投资房地产差不多哩。”
母亲倒也豁达，并不忌讳这些，“大过年的，哪里不都放假了嘛，不急这一时。”
“人家做阴宅生意的，这个时节可是旺季呢。你不用管这么多，我在大湖名城都联系好了，约了明天去的。钱我也准备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明天就看自己满意不满意就行了。”智豫知道母亲又担心他经济上的困难，便让母亲宽宽心。
母亲却还是放心不下，佯作不高兴地说：“我跟你爸还有得活呢，这么急买墓地干什么，你手头上又不宽裕。”
智豫早料到母亲的心思，便用她不易拒绝的理由来劝她：“现在阴宅阳宅都在涨价，过了年就不是这个价了。我刚好找到战友帮忙，能打折，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价了。万一哪天我战友调动岗位了呢？”
母亲对家乡的房价还是有了解的，便松了口：“反正明天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那就去看看吧。提前说好，不买贵的。要不，约上婉清一起去吧？”
“我来之前问了婉清，她们科室的人回家过年了，这几天特别忙，明天要上班。还约了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呢。”
连续的阴雨终于歇了歇脚，路上车辆多得吓人，这也是小县城的特点——城里的人往农村去，农村的人往城里去，各奔各的家，都在图一个团团圆圆。文化陵园距离市区有三十多公里，在206国道的岔路上，距离公路还有五六百米的距离。辅道的两侧，小商贩们顾不上过年，挎着篮子兜售纸钱香烛，还有两家经营烟花爆竹和春联的。母亲坐在车上，看见一位老年人蹲在地上对着红纸挥毫泼墨，就笑着对智豫说：“你如果没去上大学，到县城里写春联，一个年景下来，也能挣个几千块。”智豫说：“我现在给别人写对联，一张纸也能挣一篮子鸡蛋哩。”母亲心里高兴，却做出不信的样子，说：“切，谁拿一篮子鸡蛋换你一幅对联……”智豫便笑了，也不多说，专心开车。
孟总在文化陵园物业办公室里热情介绍了公司的服务项目，推荐他们的风水大墓。智豫现场勘察了一下，所谓风水绝佳之处，也确实是经过业内人士指点，风景怡人、得天独厚，但无奈囊中羞涩，只能退而求其次，转而去了中档区。在中档区转了两圈，又掏出手机用罗盘定了定方位，反复向几个方向看了看，正色道：“若论风水，此处背山向田，前有公路，可做案山。但是离大门近的低洼处，左右无倚；北方干旱少雨，高处则无水；雨水多汇于山腰以下，而山脚却又有积水不便排出，易内涝。所以综合而言，此处选择山腰部位的中档墓区，相对比较好一些。当然这事见仁见智，仅代表我个人的一点看法。另外，目前已经开发的墓地，坐东朝西走向为主。孟总如果继续开发东南侧山头，应当可以有更加豪华的阵容。”
孟总恍然大悟，连呼：“高人！高人！能不能担任我们公司的风水顾问？您要的墓地我可以免费赠送！”智豫大笑着说：“我在瞎说呢，别当真。”随后胸有成竹地点了一处中档区的双穴墓室，孟总跑到墓室上方一看，果然是平中见奇，自有一番天地。当下免不了又恭维不断，要喊周局长来共进午餐，进一步讨教。柳智豫谢绝了孟总再三表达的好意，按照打折价付了款办理相关手续，便驱车同母亲回家了。
“今天算捡了一个漏。”路上智豫有些兴奋地跟母亲说。母亲却比智豫平静很多，只是淡淡地说：“人有多大的福报造化，都是注定的，死了埋在哪里，也不必强求。”
不强求，不妄取，贵在随缘。智豫觉得母亲比自己活得透彻。也许她来的时候就想已经想好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所欠缺又有何妨。所以今天就算买了最差的墓地，她也一样可以微笑面对。人活一世，不可能得到全世界，也不可能失去全世界。属于自己的，不求亦得；不属于自己的，求亦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