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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倒！半年前跟你说过的事，都忘了吧？朝中无人莫做官，我也不是八面玲珑四处讨好人的性格……不是那块料！咱是干实事的，可惜没赶上时候。当了十五年兵，没赶上打仗，我不是觉得打起仗来生灵涂炭就是好，是在生死面前以命相搏得到的东西有个起码公平的保障，毕竟战争当中没本事就得死；到地方工作吧，倒是有实事做，这些年带过的人、帮过的人也不少，可惜都是无职无权的下属；领导看不见呐……升迁无望，工资又这么低。如果就图个安逸，那也罢了。但是你也知道，你老同学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我想出去透透气，找一片天地施展手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懂的……”
柳智豫又一次举杯，血更热了，手却更稳了。
“我支持你！以前不理解，疏忽了。明天开始，广散英雄帖，咱们兄弟杀条血路出来！喝一拇！”马大鹏用拇指一掐，一大口酒下肚了。
柳智豫身体坐得笔直，像立在椅子上的标枪，目光如炬笑意盈盈地看着马大鹏，酒却不往下喝。
“还记得当年吗？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正赶上海湾战争，本来可以上交大、复旦这些名校的，我宁可选择军校。真的是一身热血满腔抱负，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时至今日，差点都忘了……”柳智豫呷了一小口酒，放下杯子，拖着长音笑道：“廉颇老矣……”
“你又着相了。”马大鹏最近在学佛，经常冒两句专业术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这个年龄有你的优势。年轻人打打杀杀用体力,你都经历过了，现在只需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只要有一个平台，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柳智豫哈哈大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还化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污泥，我现在连污泥都吃不饱！养了小的，就没钱养老的。这些年起得比鸡都早，睡得比狗都晚，干得比骡子都累，年年都是先进，我自问工作上，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党，怎么就落到如此下场呢？”说完愣了一会，又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背负巨大心理压力的中年男人哭的稀里哗啦，像个无助的孩子。
两个人喝了两瓶白酒，又喝了一箱啤酒。柳智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马大鹏酒醉心明，把他扶到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还在床头柜上放了瓶矿泉水。然后去了隔壁家中，昏昏睡去。
一场宿醉，解不开心中块垒；酒精的灼热，也燃不起逝去的激情。早上从剧烈的头疼和异样的干涸中醒来，柳智豫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昨晚的一场酒耗尽了，就连生活的意志和兴趣也随之而去。看什么烦什么，既没有好奇心，也没有价值感。这种现象也不是第一次出现，柳智豫把它命名为“酒后抑郁症”。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装怂。特别是这个时候，更得挺起腰杆儿拿出精神头来，不是在体制内还有所求，而是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形象也必须站直了。柳智豫先洗了个热水澡，让苍白的脸红润起来，又换了套干净笔挺的衣服，顿时满血复活，成了那个元气满满衣冠楚楚的柳主任。
大湖名城地处中国南方，每年最多下个两三场雪，还存不住，大太阳一出来白袍子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到阴影地里去，转眼就寻不见了。下班时分，柳智豫转身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没有风，就这么懒洋洋不紧不慢地飘着，很有北欧贵族的范儿。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分外早一些，智豫这样想着，索性把椅子调个头，捧了一杯热茶，坐在窗边俯视城市的新装与众生的繁忙。如果能温一坛花雕——要十五年陈酿，加了陈皮、话梅、枸杞、生姜，用农村自产的陶罐来盛；再有一个烧木炭的白铜火锅，放进几片金华火腿把汤汁勾得微微泛白，素三鲜烫起来；三两友人悠然举杯，吟诗作赋，品书赏画，调琴论道，真的是人生至乐。华灯初上，五彩斑斓的光变幻着，给雪花渲染了淡淡的色，柳智豫静静地看着，竟然痴了。
马大鹏在豪门书苑坐等智豫，有些着急了——雨雪天气，又赶上晚高峰，路会越来越堵的。恒信宣传部的小伙子下午把中秋交流会的照片送过来，正好下班带给智豫。但是等他还不是因为这个事，而是邀请他周六去冶父山风景区参加华鹏律师事务所的年会，顺便到景区附近的甘露寺去参拜一下，给这位老同学转转运。他没有办法把老同学从失意中解放出来，只有求助于佛门大德了。久等不来，就一个电话拨过去，“智豫，周六我们所里办年会，你支持一下，拨冗出席。回头我把方案发给你。另外上次恒信中秋酒会的照片，我挂你门上。我晚上有事，不等你了。”说完把装着照片的方便袋挂到智豫家门把手上，急匆匆地走了。
柳智豫回到豪门书院楼下，刚准备进楼道，迎面碰到陈文睫撑着伞正往外走。办理完房产过户手续之后，除了每个月银行转账支付抚养费之外，两人再没有其他联系，偶然见面略显尴尬，都不知如何开口。停了几秒钟，陈文睫说：“天冷了，你还有几件厚衣服在我家。那天之后，他们一直都在，我的行动也不自由。我怕你去不方便。正好同事开车路过，我顺路给你送过来，放在门口了。”
智豫听了心里一暖，但抬头看到陈文睫手里的伞，记忆瞬间回到那天被她打得满头满脸鲜血的场面，温暖立马被记忆带走了，心顿时又冷了下来，于是淡淡的说：“那谢谢你了。”便绕过陈文睫，向电梯走去。
“哎，还有，祝你们幸福。”陈文睫在身后说。
智豫没明白她的意思，正巧这时电梯到了，便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闪身进了电梯。
把一大一小两个袋子拎到屋里，智豫把照片拿出来扫了一眼，马上就明白陈文睫话里的意思——他跟安萍的合影放在照片的最上面，照片上安萍整个人几乎依偎在他的身上，幸福满足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倒是像足了婚纱照的样子。柳智豫苦笑了一下，随手把照片放在餐桌上。
周六的年会，华鹏律师事务所租了两辆中巴车，但是智豫跟华鹏的客户们都不熟，就上了马大鹏新买的“Jeep大指挥官”。马大鹏是先去打前站的。安萍负责会场布置，也在Jeep上，看到智豫过来，连忙从副驾上下来让座，自己坐到后排。智豫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跟他们俩开玩笑：“大领导一般坐在后排，副驾驶是秘书坐的。今天我跟老马为小安领导服务一下。”说着自己忍不住笑场了。大鹏和安萍一愣，也跟着笑。马大鹏荤段子瘾上来了，张口就来：“那是你们家领导，不是我的领导。我就是一车夫，谁坐我都开。”安萍俏脸绯红，柳智豫装作没听见。
车上了高速，刚跑了不到五十公里，路上就堵起来了。无论豪车破车大车小车，都是龟速爬行。捱了十几分钟，终于来到事故现场，地上从二十米开外就是几道凌乱的刹车痕，一辆宝马三系GT底盘朝上，横在中间车道上，高速公路的中间护栏至少有四根被撞得严重变形，BMW车头缺了将近一半的长度。路肩上，两位五十岁左右浑身泥灰的男女紧紧相拥在一起，任凭寒风吹起衣带和发稍，象极了一对亡命鸳鸯。
几天以后，安萍转给智豫一个微信帖子，说的就是这件事。原来，是一对夫妻从浙江回来，丈夫长途开车有些疲倦，妻子又不会开，没法替换。期间还为一点小事引发争执。最终也不知是因为疲劳驾驶，还是吵架引起情绪波动，总之车子蹭到前方大货车的后挂车厢上。丈夫一惊，乱了方寸，又打方向又把油门当了刹车，车子在四车道的高速公路上表演了原地八百一十度大调头，转了两圈多，最终翻车，以底朝天的姿势一头撞向防护栏。幸亏两人都系了安全带，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劫后余生的夫妻俩参透了生死大关，不再相互责难，相约善待对方，过好后半生。
柳智豫看了，颇有感触。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间，都是孤苦而无助，最亲近的人也许就是另一半了。父母只能陪你前二十年；子女更是指望不上，倒像极了你养了二十年的鹰隼，一有机会就飞到九霄之外去了。命运不是神明上帝决定的，而是那个游走在你身边的人决定的，TA对你真的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