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禾田城

　　果然如楚刀预料那般，被他找到了那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屋。
　　小屋极其简陋，一门两窗，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由于许久无人修缮，门窗逐渐破损腐烂风化，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样子，黏土掺杂稻草垒成的墙壁倒还坚挺，只是早年刷上的石灰已经剥落，让人不禁想起深山老林中那些饱经风霜的古树树皮，不过好在房间内并无什么霉味，只有丝丝缕缕的土腥味，闻着非但不厌，反而让人有几分心安。
　　楚刀找了几块石头，固定住吱吱作响的门窗，顺带把那些大的窟窿补上一补。
　　清凉月光从窗缝中，从门洞中一一挤进，让这小屋内不至于漆黑一片，楚刀独自一人坐在墙角，背靠泥墙，微闭双眼。
　　他想起包袱内的那几封密信，不由得莞尔一笑。
　　好像从他踏入江湖的那一刻起，那份存世千年的刺杀榜上，便有了他的名字，并且位次极有讲究，第十。
　　依照刺杀榜的规定，前十中人，无论是行踪还是境界，都会在每月月初发榜的时候，详细罗列在榜尾。
　　这几年来，无论楚刀如何更改姓名，变换容貌，隐匿境界，刺杀榜总能紧咬着他不放，好似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天眼，正在如影随形的注视着他。
　　刺杀榜虽然在江湖上布榜已久，可江湖上鲜有人知晓它的来历，更别提弄清其身后负责运作的庞然大物。
　　在楚刀看来，与其说它是个榜单，倒不如将它当做一个无孔不入的情报机构，这个机构的触角已然遍布整个江湖，其幕后势力的庞大程度可想而知。
　　恐怕从江湖十大宗门中单独拎出一个，都无法与这股以榜单处世的势力抗衡。当今十大宗门中，可追溯的最远历史不过数百年，而刺杀榜，却是存在了千年之久，甚至远超一个王朝的兴衰更替。
　　在这份几近无可匹敌的底蕴下，谁也不敢肯定会孕育出什么样的怪物。
　　就算是十几年前朝廷全力组建的捕鱼阁，在刺杀榜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而捕鱼阁在组建之初，便将整座江湖掀了个天翻地覆，堪称武林百年以来最大劫难。
　　好在刺杀榜似乎并无争霸江湖的想法，千百年来始终未曾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
　　这些事，楚刀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尤其是朝廷之中那些个成精人物，不过若是如此轻易就能被人寻到踪迹，刺杀榜也不会存世如此之久了。
　　而与前十中其余九人不同，楚刀是唯一一个以小宗师境界登榜之人，并且是小宗师之中最为寻常的六等，而那九人，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巨擘，武道境界皆是三等武夫大宗师起步，尤其是前头三人，更有两位二等巅峰，一位一等登天境！
　　如此对比之下，楚刀就成了最好拿捏的软柿子，面对那份天价赏金，无数铤而走险的杀手刺客趋之若鹜，纷纷想要摘下他这颗等同于荣华富贵的头颅。
　　因此楚刀这几年的江湖之行，可谓险而又险，死里逃生，方才那三人，不过是惊涛骇浪中的一朵水花罢了，不足为奇，亦不足为惧。
　　若是搁在以往……楚刀自嘲一笑，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伸出右手，竖起食指，缕缕月光的浮影下，隐约可见指尖上跳动着一抹浊气，来自于贺久的那封密信。
　　楚刀会心一笑，暗器与毒术，向来为武林正道所不耻，被斥为歪门邪道，尤其是这毒术，更是让多数江湖人心生反感，恨不得对此斩尽杀绝。
　　可对于杀手来说，这两样倒是不可多得的利器，杀人夺命于无形之间，可谓事半功倍，便是对上境界高自己一筹的武夫，也有把握杀上一杀。
　　那位递出密信的杀手，脑子好用，心态也好，不然也不能在生死难料的情况下，在掏出密信的一瞬间撒上毒粉，事后还不露痕迹，的确是个能够隐忍的主。
　　只是这种把戏，在楚刀面前有些多余了。
　　他轻轻吹了口气，毒粉瞬间挥散于空气之中，无形无味，无迹可寻。
　　盏茶功夫过后，小屋外头，传来一声沉闷声响，像是有重物落地，挣扎几下过后，就没了声息，唯余风声经久不息。
　　第四个杀手，是个很好杀手锏，结果却因自己人莫名而死。
　　楚刀忽然忍俊不禁，本以为自己能够忍住的，没想到还是失手了。
　　数里之外，贺久林枭张印仇三人踉踉跄跄的走到一顶事先搭好的帐篷里，三人之中，林枭伤势最重，不仅五脏六腑深受震动，面部更是一片血污，惨不忍睹，不过静养几月就可恢复，而贺久虽然伤势最轻，但心中魔障丛生却不自知，虽然现在不显山不漏水，可日后的武道之路上，必将磨难重重，说不得此生此世，只能停步于如今的五等境界。
　　三人在帐篷内各自占据一块地方，盘膝而坐，运功疗伤。
　　天地之间，丝丝缕缕的真气通过人体周身窍穴吸纳，沿着奇经八脉，汇聚丹田之内，丹田炼化过后，再由十二正经，周游全身，淬炼筋骨。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武夫对敌，亦是仰仗着这一口精粹真气。
　　两人厮杀，就好比两军对垒，真气越多，流转越快，就意味着士兵数量越足，调转越迅疾，交起手来，胜算自然更大。
　　为何说一入小宗师，便是鲤鱼跃龙门，属于武道之上的第一次脱变？
　　便是因为武夫跻身六等之后，体内的这股真气方能外放，所谓拳罡剑气，就是由这股外放真气而来，而六等之前，真气只是在武夫体内周游，淬炼筋骨。
　　这世上一流的内功心法，大多讲究的就是如何让窍穴吸纳真气更多，丹田炼化更快，经脉流转更流畅。
　　顶尖宗门之中，甚至还有让真气不必周游全身，直接由丹田运转至所需位置的不传之秘，就好比朝廷下达到地方的政令，本来需要经由三公，六部，郡中，最后才能施政于所在城地，现在则省去了那些繁琐过程，直接由朝廷内部流至城地。
　　不过即便是在顶尖宗门中，这等秘法也是不传寻常弟子，往往硕大宗门千余人中，能够有机会习得的，不超十几人，并且还需要立下重誓，决不可外传。
　　而将来这些人，不出意外，就会是宗门下一辈的中流砥柱。
　　本是潜心疗伤的贺久猛然睁开双眼，怔怔问道：“方才你们交手之时，可曾察觉到对方真气？”
　　本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林枭顿时恍然大悟，在回来的路上，他便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细节，只是当时周身剧痛无比，由不得他分心思考，因此就没放在心上，而此刻贺久的这一问算是刹那间拨开云雾见光明。
　　只是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尽力摇头。
　　张印仇昏迷最早，不清楚后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在他清醒时的印象中，同样没有感受到对方的真气。
　　三人对视一眼，帐篷之内，顿时陷入死寂。
　　张印仇额头已然沁出冷汗，他瞠目结舌，犹有后怕，在心中喃喃自语道：“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林枭更是不愿也不敢再去多想，现在他已经悔青了肠子，恼火自己当初为何会财迷心窍，接下这一任务？
　　刺杀榜前十的人物中有哪个是善茬，尤其是以区区六等境界跻身第十，令无数杀手折戟沉沙之辈，又怎会是常人？
　　贺久脸色阴沉，颓然低声道：“不知道李鹤能不能得手？”只是刚说完这句话，他就凄惨一笑，如若癫狂，“李鹤又怎能得手？”
　　像是心有所感，远在几里外的小屋内，楚刀在杀完李鹤过后，睁开一双在夜色中更显惨白的双眸，轻轻扭转手腕。
　　帐篷内，贺久面色陡然大变，他脸上青筋暴露，眼珠凸起，七窍之中，殷红血丝潺潺流出，他双手合扣，紧紧攥住自己脖子，整个人躺在地上不断挣扎。
　　面对这般如同恶鬼附身的剧变，身受重伤的林枭自是无力阻拦，深信鬼神之说的张印仇则是不敢阻拦，两人皆是呼吸粗重，面面色骇然，眼睁睁的看着贺久自缢而死。
　　张印仇不敢再看贺久的凄凉死状，他顾不得身上伤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讨饶，饶是胆如斗大的林枭，在目睹了这桩惨案后，也是浑身颤抖，他痛苦的闭上双眼，肝胆俱寒，如堕冰窖。
　　夜空之中，又传来一声苇莺的啼鸣，愈发瘆人。
　　在无人知晓的密林深处，一抹从未出现的身影一闪而逝。
　　一夜好梦。
　　天亮时分，万里无云，楚刀伸着懒腰从小屋走出，尽管太阳还是那般温凉，但天地间徘徊已久的冷风倒是早早散去，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不禁神情恍惚。
　　万里无云，大好天气。
　　入城去。
　　数千年以前，中原始祖于玄凌之野战胜九皇之后，统一大小部落，将中原大地划分为九州，建立起了有史以来第一个鼎盛王朝。
　　随着岁月消失，朝代更迭不断，最开始的九州之地亦被数次打乱重分，由州变道，变府，变疆……
　　如今是大梁王朝坐镇中原大地，九州变成十三郡，郡内再设城，大致算来，一郡之内约有十余城。
　　除此之外，朝廷另立景星城，是为皇都，景星虽名城，却与郡平起平坐，甚至在官场之中，景星城还要隐隐高出一头。
　　皇都之内有皇城，皇城之内有天子。
　　楚刀眼前这座规模不算大的禾田城，便是隶属于十三郡中的昌黎郡。
　　俗话中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趣言，却也有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俚语，就像这座地处昌黎郡西北角的禾田城，由于深受伴龙山脉的影响，导致其四面环山，与外界割裂开来，如同久困襁褓之中的婴儿，难以成长，城中百姓虽不至于受冷挨饿，但也难以大富大贵。
　　而楚刀来时走的那条山路，便是小城与外界唯一的官道了。
　　据楚刀所知，在十几年前，这条沟连接着禾田城与外界的唯一官道上盘踞着大量山贼，但凡经此而过，不付出点代价是离不开的，城内官兵虽有心剿匪，但山上贼寇却如有耳报神相助，总能提前隐遁，等到风声过了，再悄悄折回，野草一般赶不尽杀不绝。
　　当初千手山因为驻扎过三波贼人，所以又被戏称为三鸡山。
　　而当时这种状况，其实并不局限于禾田城，大梁王朝所有地界，几乎都有累类似事情发生，若是再计较起来，不光是如今的大梁王朝，自江湖兴旺之后的所有朝代，都未能彻底解决此事。
　　这是已经积累了数千年的弊端，非一朝一夕之功便能改变。
　　更何况当时大梁王朝建立不过三十年，根基尚浅，不久之前又爆发了永初之乱，几近拼光了辛苦积攒下的所有国力，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谁会相信朝廷仍有余力整治江湖，这就导致当时以武乱禁之人越来越多。
　　可谁也未曾想到，尚未安定下来的朝廷，竟花费大力气成立捕鱼阁，于江湖之中广撒深网，将搅浑湖水的大鱼尽数围杀，半点不留情，刚从永初之乱中回过神来的人们再度闻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只不过这次针对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江湖武夫！
　　在折损了大量武道高手之后，整座江湖终于被打怕了，没有谁再敢当出头鸟，也没有谁再敢出来触霉头。
　　再往后，各地武职官员皆可统领部分地方禁军，不必与朝廷报备，便可镇压地方势力。需知这种分军权于地方的做法，无异于藩镇割据的危险之举，庙堂之上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其中更有几位骨鲠重臣试图以死明志！
　　听说最后还是由丞相与太尉这两位向来相看两相厌的文武百官之首，力排众议，促成了此事。
　　转眼间此事已过了十年，如今看来，分军权于地方的做法确实利大于弊，大梁王朝如今的安定繁荣早已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江湖历史悠久，已然遍布整个中原大地，与其相比捕鱼阁尚显稚嫩渺小，它或许能镇得住大风大浪，但藏于底下的暗流涌动，捕鱼阁实在无暇顾及，也唯有各地分而治理，方能与捕鱼阁中的渔夫渔翁，渔网鱼饵互为依靠，笼罩整座江湖。
　　禾田城确实太小，以至于城门守军见到楚刀时，都有些莫名的热情，有几分来者皆是客的意思，在简单盘查过后，两位面带笑颜的官兵就痛快放行，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为难。
　　楚刀也是笑着抱拳致谢，进入了禾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