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一年前，正是康熙十年，也就是康熙帝开始亲政的第三年。端午节那日，十六岁的纳兰成德参加了皇宫举办的射柳比赛。只见众多参赛的八旗子弟骑着马在校场中间等待着比赛的开始。校场周围，种了一圈柳树，而比柳树更高的则是坐满了观众的看台。茫茫观众之间，十八岁的苏完瓜尔佳析白也一闪而过，那时的她似乎就是个人缘不太好的少女，因为其他女骇子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只有她一个人落寞地站在角落。
　　号角声吹响后，比赛选手逐一开始策马扬弓。唯有正好射中柳树前十二扇彩门上悬挂着的葫芦上的盖子，释放出葫芦中的十二只鸽子才算胜利。成德上场后，可以明显的看出，他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博得当时正在看台中央观看比赛的康熙的赏识，所以抱着一种非常轻松自在的心态射了一箭又一箭，没想到每箭都正中靶心，夺得了当天的魁首。最后，康熙亲自召见了当天表现良好的选手，并给予他们激励。
　　他对成德这样说道：“纳兰成德，朕对你今天的表现很是看好，希望在将来你能和你的阿玛一样，成为朕的股肱耳目，不要令朕失望。”
　　成德跪安道：“奴才谨记皇上的鞭策，定当鸡鸣而起，锲而不舍，不辜负皇上的厚望！”
　　
　　自从得到了康熙面对面的鼓励，成德心中便凝聚了一股力争上游的冲劲。那时候，他刚进入太学读书，便发觉古人的智慧无穷无尽，为了日后在科举中取得好名次，便果真如向康熙保证的那般，每天天刚亮就起身读书。不仅如此，由于他的秉性中还蕴含着一种追求完美和极致的性格特点，乃至到了深夜，其他学生都已经钻进被窝休息去了，他还在挑灯夜战。北方的天气寒凉，夜晚更是刺骨，但年轻的成德丝毫不在意，自认为已经拥有了强壮的体魄，不曾想却逐渐埋下了病根。
　　两年之后，顺利通过会试的成德正在积极地为殿试做着准备。但是，不得不说，在这一份“积极”之中似乎有不少“患得患失”的成分。这不，在春日的夜晚，长久以来的心血亏虚以及起居不当使成德触发了第一次风湿！强烈的疼痛令还未弱冠的成德在床榻上嗷嗷大叫。而那时，再过几天就是殿试的日期！
　　无奈错过殿试的成德在浓稠的忧伤之中，又略微感到些侥幸，因为离真正去官场上浮沉的日子还有整整三年。对于考完科举之后，康熙会分派他去哪个职位上工作，他还多有顾虑。并且，进了官场之后，还有没有时间安静地沉溺于书海呢？
　　随着病痛一点点地消退，成德躺在床榻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娇艳的桃花。一阵风吹过，将花瓣吹到他的脸上。这时，他又为自己错过了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而感到强烈的沮丧和懊悔，还要在科举这件事上耽搁三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可是转瞬即逝啊！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康熙一样，年纪轻轻就功绩灼灼呢？为什么他是这样一个反复无常却又不敢表露自己内心真实欲望的人呢？
　　虽然，他已经发现自己没有刚强的意志和冷静沉着的应变能力，但是，他还是对自己的文学才干富有信心。他知道自己敏感、脆弱，可历史上哪个名留青史的大文豪不是这样的呢？世上固然需要那些利益至上的政治家和实干家，但他纳兰成德也绝对不比别人差，终有一日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为皇上分忧解难，为黎民百姓谋福祉，也为自己的尊严找一个可以依托的地方。想到这里，他也就逐渐释怀了。
　　又过了一年，纳兰府中迎来了一位新成员，她便是从广东远道而来的卢颖姮。她像甘霖一样滋润了成德干涸的心。细究她之所以在成德心中的地位高于其他人的原因，无外乎是因为她拥有更驾轻就熟的与人亲近的能力，而这一能力正好迎合了成德命中注定的缺陷——时刻需要抚慰。当然，在寻常生活的表象下，成德更愿意将他俩的相遇解释为一种极具浪漫色彩的缘分。因为依靠经验就可以得知，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具有正好被他欣赏的秉性。若不是运气好，和他成婚的妻子很可能是个十分木讷、迂腐的庸俗角色。
　　这天，成德正在书房中整理他从恩师徐乾学那里求来的孤本古籍，为出版《通志堂经解》做准备。
　　可能当时成德刚吃好午膳，所以他经不住困意的来袭，连连打起了哈欠，几乎要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卢颖姮端着一杯她亲自沏的茶进到书房来，借着送茶的名义来看成德的工作进度如何。当她看见成德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就恨不得把他摇醒。但为了表现出自己温婉的一面，她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
　　只见她轻轻走到成德身边，在他耳边耳语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成德瞬间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揉揉眼睛，笑着说道：“什么游戏？”
　　卢颖姮拿起压在成德手下的《春秋尊王发微》，道：“就从这本你正为之写序的书中出题，我随意说出一句，你若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下一句，那么就让你喝一口我刚沏好的金风玉露茶，怎么样？”
　　成德像个还在太学里听课的学生似得毕恭毕敬地坐好，道：“请出题。”
　　卢颖姮道：“‘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出的第一题，卢颖姮选了句最简单的，也就是《论语》中出现过的一句话，让成德有机会先品尝一口她沏的茶。
　　但成德却另辟蹊径，巧思一番，坏笑着答道：“继而百姓安于室中，无想入非非之莫名情状，扰其本心，乱其本意，成无可为之为。”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将手伸向卢颖姮。
　　卢颖姮像个银铃似的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的身体不小心将茶杯打翻在地，说道：“全错，罚你一滴都不许喝！”
　　成德道：“我才不想喝呢，肯定难喝得要命！”
　　卢颖姮道：“你啊！别再指望我给你沏！”说罢，一甩头走了出去。出门后，她立刻找人进屋将摔碎的茶杯收拾了，以免弄伤成德的脚。
　　终于等到了两年之后的殿试，保和殿中，康熙在审阅完毕众贡士的答卷后，说道：“接下来我将问你们一个额外的问题，被我点到姓名的人要在众目之下立即作答。这个问题就是——你们觉得大清的命数有多长？纳兰成德，你第一个作答。”
　　成德从众贡士之中站了出来，冷汗淋漓地答道：“《周易•恒卦》云：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是故大清既于革旧鼎新之际诞生，亦将于革旧鼎新之际灭亡。期间相隔的时间长短，非圣人不能体察。故奴才的答案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