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拳

　　李成欢的身世对于小镇上的居民来说不算什么秘密了。他也不算小镇的原居民，看当年他爹娘的打扮，估计是逃荒路过这个小镇，又嫌弃多一个孩子多一张嘴，干脆把孩子扔在小镇，自己走了。想这么狠心的父母，小镇上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好在平兴镇民风淳朴，见这个孩子可怜，今天王家请他吃一顿，明天李家请他吃一顿，一天一天的，后来魏掌柜又收留了这个孩子，李成欢才算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要说他小时候吃别人家的饭，也不是白吃，还要帮别人打一天杂。几岁大的孩子，就要自己打杂，属实不容易，却也锻炼了李成欢的筋骨，故而他的筋骨比一般同龄人的要粗壮很多。李成欢天性散漫，小镇上有几家拳馆，拳馆里的老师傅们也曾经流露出李成欢是块好料子，希望他能留在拳馆。但拳馆规矩多，又不包吃住，每天练拳半死，自己还要找时间出去打杂工交学费，李成欢当然不干。那些老拳师劝了几次，见李承雨也没那个意愿，只好作罢。不过要说他对习武还是挺感兴趣的，没事也会去拳馆逛逛，请教请教那些老拳师一些基本的拳理。他人机灵，嘴巴和抹了蜜一样，对老拳师都叫老宗师，至于年轻一点的都叫他们大侠。大家也喜欢这个苦命的孩子，不收他钱也传授他一些简单易懂的拳理。
　　魏北在看到李成欢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不简单，自己想在平兴镇开宗立派，刚好缺几个弟子。
　　那天李成欢在山上砍柴，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气力有多少，砍了半天也只有那么一点，魏北恰好散步路过，看到李承雨眼前立刻一亮。李成欢的动作，自然而然，虽说砍不了多少，但每一下都是行云流水。魏北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先天一气饱满，这一切的动作随着心意牵动，先天一气被带动，故而动作流畅。
　　先天一气充足的人，后天不刻意去倾泻它，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比别人更高效。李成欢砍得柴不多，但是叫一个当时和他同龄的人来，甚至连他手里的那把斧头拿起来都费力。
　　魏北漫步上前，坐在了李承雨边上，笑看李成欢砍柴。
　　李成欢砍了一会，被魏北瞧得不自在，气喘吁吁停下动作，扭头也登着魏北。
　　魏北不说话，他也不说话。魏北不动，他也不动。
　　魏北大袖一挥，树上的树枝立刻窸窸窣窣掉下来，却没有根砸到李成欢和魏北。
　　李成欢瞧得有趣，瞪大了眼睛看着，可没有开口。
　　魏北原本以为自己露了一手不入流的术法李成欢会开口向自己讨教，想不到李成欢却没说话，他不由开口说道：“小朋友，可有父母亲人？”
　　李成欢瞅了魏北一眼：“老先生，你有父母亲人吗?”
　　魏北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这少年的心性比他想的更稳定，自己本来在和他进行心性上的拔河，我不开口，你不开口，看谁先问，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小小的拔河上输给了这个像流浪汉一样的小孩子。
　　随即魏北点点头，道：“当然有。小朋友，自己一个人砍柴做什么？”
　　李成欢又看了魏北一眼，竟有些惊讶：“老先生，没想到你活了一大把岁数，还没我一个小孩懂得多。砍柴当然是要抱回家烧火取暖啊。”
　　魏北在来找李成欢之前，在小镇里面已经大致打听过他了，镇上居民说他年纪小小，机灵得很。
　　李成欢见魏北似乎在沉思什么事，便询问到：“老先生，你这些柴要吗，不要的话话就抱走啦。”
　　魏北笑着摆摆手：“当然不要，你只管拿去。”
　　少年手脚利索地抱起散落在地上的树枝，放进一个小篮子，准备下山里去，临走不忘向魏北道谢：“老先生，今天谢谢你啦，没有你，我三天可能都砍不了这么多柴。”
　　魏北似乎陷入沉思，没听到。李成欢见魏北没理他，自顾自道：“老先生，我先走啦。山上路滑，你老人家小心一点。”
　　魏北突然像是从沉思中脱离，若有所思。少年没有被他一手小术法给镇到，没有向他讨教，说明他见异不思迁；在临走前没有直接拿走地上的树枝，而是向自己询问可否拿走后才拾起，说明少年心中有礼。两个小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可以看出李成欢的品行。这般品行，正合魏北的口味，也是他所想要传道的完美对象。
　　看着李成欢下山的背影，魏北不由叫到：“小朋友，留步！”
　　李成欢转过头去，看着魏北：“老先生，什么事啊。”
　　魏北笑道：“你可愿意跟着我？”
　　李成欢扭头问道：“跟你？跟你做什么？”
　　魏北道：“你也居无定所，我也缺一个弟子，要不然你做我的弟子吧。”
　　李成欢低头想了想，似乎在理解弟子两个字的含义，又抬头问道：“包吃包住吗?”
　　魏北哈哈笑道：“当然。”
　　李成欢却有点不信任，心里还有点嘀咕，一个连柴拿来做什么的人，我能和他学什么。
　　魏北笑着补充道：“你以后就是我魏北的徒弟，你呢，要叫我魏先生。还有，我不老，也不是什么老先生。”
　　魏北心中暗叹，自己老了吗？其实也不算老吧？只不过是自己的年纪，自己已经数不清了。
　　一百岁？两百岁？三百岁？无关紧要罢了。
　　果然，这几年里面，魏北似乎除了那个桩功有传授给李成欢以外，基本上把他当成一个打杂的小厮，不过是包吃包住罢了。就算是如此。李成欢还是相当感激魏北当时能够收留自己，毕竟他也知道，魏先生是豆腐心刀子嘴，不让自己听他讲课，估计是怕自己听不懂；让自己站桩，虽然李成欢自己不太乐意，但是也不是什么坏事。
　　近日小镇封了起来，外人进不来，小镇上的居民也出不去。又恰逢雨季，瓢泼大雨一下通常就是一天，潮潮湿湿的，大家也懒得出去。
　　没有人去追查小镇这十几年内会时不时地封城，开始的时候还会有一些人七猜八猜，也没有人知道详情，就不去查了，封就封呗，你每封一次，家家户户还能拿十几辆银子的补贴金，谁不乐意？
　　酒铺里魏先生要和梁师弟讲经。
　　阴雨天气，催人入眠。
　　魏北嫌李成欢打呼噜的声音太大声了影响他讲经，把他赶到隔壁破旧武庙里去睡。
　　李成欢懒得回魏北话，随手拿了件蓑衣披在身上就冲向武庙，蓑衣如果没湿的话，等会还可以当被子盖。
　　他打量了武庙一周。还算整洁，地板也不算脏，将就一下，反正等会睡着了也看不到了。
　　李性少年脱掉蓑衣，抖了抖，铺在地上，自己正要躺上去，一道金光一闪而过。
　　李成欢揉了揉眼睛，是自己看错了吗？刚才明明有一道金光飞过去啊。
　　下一刻，他只觉得周身筋骨像是被人捏断捏碎了一样，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他从蓑衣被中给揪出来。
　　绝对的力量，李成欢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死了。
　　这样死的也太窝囊了吧。不明不白死了，连杀死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虽说自己活得很没意思，这么死了，自己会不会甘心呢。
　　死就死吧，自己活得多无聊，
　　不过下一刻，他又摔倒回了地上，毫发无损。
　　这是一场梦？我自己睡着了？
　　李成欢感觉十分迷惑。
　　如果是梦的话，怎么会如此之痛；
　　如果不是梦的话，那么痛自己怎么毫发无损？
　　少年摇摇头，应该是梦，梦里自己似乎快要死了，有人似乎想把自己捏碎。
　　他摸了摸脖子，还有点痛，这梦也够逼真的，醒了还会痛。
　　李成欢站起来想要四处走走，背上被人拍了一巴掌，他差点向前扑了个狗吃屎。李成欢怒道：“他娘的谁啊。”扭头看去，却见一个体格魁梧的中年汉子双手抱环，在打量着自己。
　　李成欢丝毫没有惧怕他是个比三个自己加起来还要大条的壮汉，喊道：“喂，问你话呢，耳聋了？”
　　孟习武皱起眉头，道：“你小子讲话怎么这么冲，拍了你一下罢了，你怎么讲话和吃了屎一样冲？”
　　李姓少年又多打量了孟习武两眼，突然恍然大悟，好家伙，刚才差点把老子捏死的，就是你这王八蛋。什么仇什么怨啊，一见面就要杀我？
　　孟习武见李成欢不说话，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根骨可算中上，日后如果勤加修炼，三十年内八段有望。”
　　李承雨听到这话就觉得，这个人，是不简单。
　　是他妈的神经病啊。
　　什么修炼，根骨，八段，讲的是什么玩意，自己听都没听过。
　　孟习武可以感受到李成欢如同看待智障一样的眼神，不由得有一些尴尬。他几乎忘了李成欢还对山上世界一无所知。如果让孟习武把刚才那一番话对其他普通的山上武夫说一下，那些武夫都会感激涕零，毕竟能和大武神说上几句都是荣幸，还认可自己的武道。但是李成欢啥也不知道，就觉得这傻大个在说胡话。
　　孟习武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看来不再露两手给这小子看是不行的了。好歹自己也是武学宗师，让一个小屁孩看不起，很没面子，怎么说也要装出一点大宗师的风度啊。
　　他沉声对李成欢说：“小子，你可能现在还不理解我刚才的意思，你现在看好了！”
　　话罢回身勾拳，李成欢只觉得一阵大风扑面而来，看向庙外，刚才磅礴的大雨落在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现在居然听不到了。
　　少年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睛一看，好家伙，雨立刻就停了。刚才滴滴答答的水声听不到了，只留下庙内的寂静。
　　半炷香后，雨声又从无到小，从小到大，从大到如铁器相碰击般的声音；雨幕也从几丝几缕，到雾蒙蒙看不透。
　　李成欢目瞪口呆，不用想都知道，是身后那个奇怪如神经病一样的汉子干的。
　　一拳就把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打回去，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李性少年回头看着孟习武，孟习武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明显在说不露一手你他丫怎么知道大爷我有多厉害。
　　李成欢迟疑道:“你。。是不是。。人？”
　　孟习武笑骂道：“怎么不是人？”
　　李成欢明显不相信：“人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力量。”
　　孟习武故作神秘：“当然可以，当你踏入修行一道后你就会发现，还有人的力量比这厉害百倍。”
　　比这一拳退雨幕的力量厉害百倍？
　　李成欢心驰神往。这才是他向往的啊。之前他去拳馆请教，就一直觉得自己缺少点什么，无论怎么站桩，如何反复把拳馆免费交给自己的那几套拳法打得烂熟，还是一直没有找的那个隐隐约约的神意，所以他感觉自己打出来的拳不快，即使力量他能打出来，还是不如老拳师打的那般行云流水，而是充满了堵滞。
　　现在,他看到了自己所向往所想要的那种拳法神气。
　　一气呵成，连贯，同时包含万钧力道，一拳就可以倒挂雨帘！
　　李成欢似乎有点动心。这个世界其实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的，贯穿他不到二十年短短十多年的人生，总结起来无非“生存”二字。第一次，他看到了他真正在意想要的东西，即使让他有那么一丝丝的动心，也能在他原本平静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就像当年那碗油泼排骨面，并非它是因为李成欢攒了很久钱才买的，而是它的香气让自己想起还未逃荒前母亲做的饭菜，也是这般，浓香，沁人。
　　孟习武带着得意的微笑，看着李成欢。他很清楚地看到，这个少年外表虽然夸张机灵，内心却是如一潭古井，平静不动，心境早已不是同龄人的心境了。年纪轻轻，能有这种心境，外加上并未得到指导却也是坚持下来用习武得以淬炼的体魄，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那些常年在山上修行的少年天才们。
　　那些所谓的修道天才，在孟习武看来，和白痴没什么区别，属于修道不修心。几十年几十年躲在烟雾缭绕的山上，打坐诵经，遥望大道，对于山下人世的疾苦不闻不问，以为自己能一剑破万法就够了，至于蝼蚁的思想，不需要去揣测。不过这千百年来，有多少天才，道行深厚，却死在了像李成欢这种他们眼里的蝼蚁手中。
　　况且心性远远比体魄道行重要多了。垂危之人，命悬于他人之手，反败为胜，靠体魄和人家同归于尽？当然是用脑子去切割人心。
　　不过李姓少年平静的心境，刚才不起眼的晃动了一下，随即趋于平常。不过孟习武明白这一晃动已经意味着这东西对少年来说很可贵了。以孟习武成天没事就观察酒铺得来的经验来说，李姓少年想要的东西，或者说看得上眼的，很少了，不然当年如不是包吃包住，魏北那一手不入流的小法术还吸引不了李成欢。
　　孟习武很好奇，这个小孩，更早更早的经历是什么。
　　李成欢面色平淡：“大叔，你要教我拳法？”
　　孟习武得意道：“怎么样，想学吧？”
　　李成欢有点迟疑，这几天小镇早早就封城了，这大叔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要说在封城之前进来的，小镇多大，那自己肯定认识这人。没道理啊，之前都没见过。
　　孟习武看得出来李成欢在迟疑什么，也毫不忌讳，自顾自坐在地板上，介绍道：“你小子听好了，我呢，叫孟习武，是你们平兴镇第五任武神。差不多一百多年我死了，被朝廷敕封为这里的武神。刚才你说不是人能打出来的，确实有点道理。我不能算人，算鬼呢，差太远；说神呢，也还没够着那个门栏。”
　　李成欢是真的呆了，神？
　　他转头看了看神龛和上面的雕像，又看了看孟习武的脸，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
　　李成欢道：“所以说，你要收我为徒？”
　　真新鲜，能让一个神来收自己为徒。
　　孟习武摆摆手：“收徒就不用了，我呢，只不过是临时觉得你根骨好，我又没有一个传人，因为这武神的职位也被束缚在这个小镇上。看了这么多年，你的根骨最不错。虽然说没达到我最想要的标准，我马马虎虎也可以教你几拳。”
　　少年的内心说不上窃喜，不过也暗叹自己运气好。被师傅赶出来到一个破庙睡觉，还能得到这么一个机缘。不过如果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那个师傅安排的，他会怎么想？
　　李成欢嬉皮笑脸地道：“大叔，既然你这么多年没找到传人，我又是最合适的那一个，你干脆就多教我一点呗。”
　　孟习武看着李成欢：“小子，现在你不知道练拳的累，敢在这里放大炮，等一下真开始练了，我是不会停下手的。”
　　李成欢问道：“练拳不是我自己练吗，大叔你叫我就好了啊，什么叫不会停下手？”
　　孟习武嘿嘿一笑:“等接下来你练了，你不就知道了？”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灰蒙蒙不见远处，雨帘片片，阴气弥漫。
　　像是突然回忆到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武神嘴角泛出了一丝微笑。距离上一次这么做，也有几百年的时间了，自己那时候那叫一个痛，毕竟开拳可不是什么简单事，同时要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现在，
　　天时我已占，正午时分；
　　人和我也有，少年心坚；
　　就差地利了！
　　孟习武大喝一声，如海上狂风携巨雷，遥遥不息，以暴喝声驱散百里阴沉之物！
　　同时大步跨前，走出武庙，对着天空连锤十一拳，硬生生把阴沉的天空，打到放阳，打得一片片雨帘凭空蒸发，打出大地上阳气生发鼓舞！
　　以平兴小镇方圆百里，骤然放晴！
　　孟习武大笑道：“小子，开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