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姐姐比我大八岁。
　　我出生那天，雪下的很大。据说，是近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雪融化的那几天里，屋檐上的冰溜子能有一米多长，掉在地上能插进土里半尺深。雪虽然融化了，可我们家的寒冬却才刚刚开始。
　　我们家住在一个远离市区的古镇上，古镇很漂亮，依山而建，风景如画，春夏秋冬各有特色，是最近几年火爆旅游节目里常说的那种“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可其实我们的祖籍并不在这里，这就要从我爷爷说起。
　　爷爷是一个经历过战争年代的老兵，据说在战场上被一颗炮弹炸伤后，左耳永久性失去了听力，伤好复员后被分配来了古镇，成了古镇上最早的邮递员，也是古镇第一位邮政所所长，后来娶了本地的女孩，也就是我奶奶，从此就留在了这里，再后来就有了我爸和小姑。
　　我爸是古镇第一位走出去的大学生，妈妈是他大学时的学妹，其实他们是同年的，妈妈只比爸爸小几个月，妈妈学的是英文，爸爸学的是建筑学。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爸爸设计的，箱子里还保存着当初爸爸亲笔画的图纸。房子设计的很新潮，有点偏欧洲风格，可整体并没有达到图纸上画的效果，我想是受当时资金及条件限制的原因，并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吧。
　　房子大概占地一百多平米，是在自家老地基上建成的，分上下两层，一楼入户门廊是由两根罗马柱撑起的，上层则是一个小阳台，可以俯瞰到当时整个小镇。进了门，里面则是比较传统的中式格局，中间是堂屋，左边是厨房和卫生间，右边有两间卧室，唯一有特点的就是堂屋中间那个木制雕花扶手的旋转楼梯，是典型的欧洲建筑风格。上了楼就是客厅和那个小阳台，客厅里的地板是由大理石铺成的，中间天花板上还挂着一盏不太合适的水晶吊灯，显得不太高的楼层有些压抑。右边两间小房是我和姐姐的房间，左边一间宽敞的主卧则是爸妈的房间，在主卧的床边有两个欧式复古床头柜，床头柜上摆着两盏质地厚重的瓷土制台灯，描金雕花很是漂亮，配上黄色的蕾丝垂吊珠帘灯罩，很有欧洲宫廷风的味道，只是灯光过于昏暗，不过在晚上看也不失是一种情调，在床对面还有一扇双开门的落地玻璃门，打开门是一个大阳台，这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因为可以看到早晨第一缕阳光从远处山坳里升起来的景色，我想这也是爸爸为什么把主卧设计在这里的原因。
　　这样一栋房子，在当时落后的古镇是绝无仅有的。据说，当时建成后，镇上好多人都来我们家参观，以致我长大点看见一些同学家的房屋样式，都有一种回家的错觉。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借鉴了我们家的建造风格。
　　就是这样一个家庭，任凭任何人看都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对吗？
　　可幸运之神却没有一直眷顾我们，就在我出生后不久，也就是房子建成后的第二年，事情悄然发生了改变。
　　那是在我满月的这一天。
　　那天，亲友邻里欢聚一堂，其实邻里要比亲友多，因为我们家的特殊缘故，也因为当年的天气原因，出行并不方便，但大家的确其乐融融，为我这个特殊的日子，而我却显得并不怎么欢迎他们似的，至少在那张大合影上是这样的。也许，也是因为我已经预示到即将到来的那个“不好的事”。
　　据当时参加我满月酒宴的邻居说，当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哭，毫无理由，毫无征兆，怎么哄也哄不好，可奇怪的是，只要姐姐一抱，我就不哭了。我想这就叫亲情，是那种与生俱来，血溶于水的，是那种你还没有意识却有着某种很强联系的感应。
　　就在姐姐抱着我下楼的时候，事情从这里开始发生变化，不知是那天楼梯上上下下的人过多，而留下了水渍亦或是油渍，使得地板过于滑溜，还是幸运之神刚好打了个盹，厄运之神就伸出了它的魔爪绊了姐姐一下，结果，姐姐连人带我一起滚下了楼。
　　据当时的目击者说，爸妈冲过来的时候，我在姐姐怀里不禁没有哭而且丝毫未损，连一点擦伤都没有，这让我现在想想都觉得神奇不已，不知道当时姐姐是用了什么魔法把我保护的如此好，要知道她那时候也只是一个瘦弱的八岁小女孩。
　　就在爸妈冲过来的时候，姐姐已经晕了过去，更可怕的是，妈妈抱起姐姐时，发现她的后脑正在渗着血。
　　爸妈立刻把姐姐送往最近的镇医院，可当时的镇医院条件极其落后，根本无力应对，只能简单止血包扎，然后又马不停蹄转去市里的大医院。也许是路上耽误了过多时间，而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也许姐姐滚下楼时就已经严重受损，也许，也许她就不应该抱我……
　　两天后，姐姐才从病床上苏醒过来，命虽然保住了，但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直到我读小学二年级，我才意识到这个后遗症对姐姐意味着什么，可那时候的我并没能完全理解姐姐的痛苦，到我真正能理解的时候，那已是过去很多年以后的事。
　　之后的两年时间里，爸妈为了治好姐姐的病四处奔走，几乎看遍了全国所有的脑科专家，可仍然不见什么起色。
　　一次偶然的机会，妈妈所在的翻译社突然让她去机场接一位外宾。就在机场等待时，妈妈遇到了一个大学同学，这位同学刚从国外回来，不知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我们家的事，还是真这么机缘巧合，他正带着一本国际知名的医学类杂志，上面正巧报道了一名治愈了姐姐同类病症的美国医生，一位国际顶尖的脑科专家。
　　从那天起，爸妈开始省吃俭用，为带姐姐去国外治病而做准备。
　　据姐姐后来告诉我，那时候爸妈为了省钱给她治病，又要忙于自己的工作，我们一家四口是住在市区爸爸负责的工地上，一个不足二十平的活动房内。姐姐说，其实我们原本可以住的更好，那时候爸爸公司给他分了一套三居室，可是因为要给她治病，爸爸就和公司商量，能不能把房子变现给他，公司考虑到家里的特殊情况，最后同意了爸爸的请求。
　　虽然房子变现了，可在那个年代房子并不值钱，再加上本身就是公司的福利分房，职工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房屋所有权，只有你为公司服务多少年后，你才能真正享受房屋的所有权，说白了这只能算是一种奖励，所以当时公司能同意爸爸变现的请求，这已经很不错了，而这背后真正的原因是，公司老板想留住爸爸这样的人才而故意做出的帮助。
　　也正因为公司老板的这种帮助，这种惜才，爸爸很快又得到了一个机会，也正是这次机会，让爸妈带姐姐去国外看病的预期向前推进了一步，还是这次机会，给我们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更大灾难。
　　姐姐说，那一天爸爸很高兴的回到家，拉着妈妈和她又蹦又跳，然后告诉她们，就在前不久，他们公司参与完成的一个地标性建筑，在最近一次国际建筑大会上获了奖，组委会向有关部门发来邀请，希望相关领导和设计师来参加这次盛会，而参与设计和施工的爸爸公司也得到了两个名额。
　　最后，公司老板经过一番考虑，决定把两个名额都给爸爸。一来作为全公司最年轻，最有才华的设计师，应该出去看看，学习一下；二来就是考虑到我们家目前的情况，知道爸爸想带姐姐去美国看病，而这次大会的举办地就在纽约，只需要在纽约转机一次就能到那个美国医生所在的医院去。这无疑是一次很好的出国考察机会。
　　那天，爸爸妈妈都很激动，姐姐至今都还记得，妈妈在听完这个消息后，激动的抱住她时，眼中闪烁的泪光，而这也成了她最后一次抱着妈妈。
　　我在一个尘封的箱子里，找到一堆建筑图纸，英文书籍，两枚戒指，还有一份已经发黄的报纸。报纸是全英文的，头版版面是一组飞机失事的残骸照片，下面的文字是对这起事件的报道。那是一架美国国内的短程客机，每天都飞行着固定的航线，整个航程也不过三小时，每年这架飞机都要飞行几百次，可就是在这一次它失事了，连一半的航程都不到，就掉进了一片山谷里，飞机上五十八名乘客全部遇难，其中包括一对中国夫妇。报道里没有提及姓名，但我知道这就是爸妈。
　　那天是九月十五号，黑色星期五。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是的，我们成了孤儿。
　　那年我两岁，姐姐十岁。
　　爸妈的墓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