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冬

　　朔北来的疾风啸叫着，扬起六角冰棱的束束雪锥，仿若嗜血阴冷的刀尖划过稚嫩的面颊，针刺的灼痛感直逼得他睁不开眼。
　　可他不用亲眼看到，只需要想想那残忍的青黑长刀是如何贯穿赵四的胸膛，彻骨的寒意就已经吞没了他：红色，点点的，像怒放的梅花，殷染在洁白的大地上，逐渐燃烧起一片血红。
　　他如何能坐视不管？
　　“他到底何处违逆了你们，非要下这等死手？”范秋声怒目而视，愤怒的火焰好像要从心口蹿将出来。
　　三个黑衣凶手齐齐冷笑，举起霍霍长刀对向范秋声，张扬着刀锋上未尽的血。
　　“雷家做事，何时要你指手画脚？只要得罪了我们，杀人便不需要理由。”
　　这雷家好生霸道。倒在血泊中的赵四听见，挣扎着，呻吟的蠕动了一下。
　　为首的黑衣人嗤笑道：“原来这死狗还有一口气，”黑衣人抬起头来，凝视范秋声，“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多管闲事。这世上有些事，你管不了。”
　　范秋声呼了口热气，盯着袅袅腾腾的水汽，消失在寂寥的夜空，这面容清秀的少年似是已痴了。
　　黑衣人嘲笑道：“小子，没见过杀人，是吓傻了吗？”
　　范秋声回过神来，摇摇头说道：“没有，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世上确实有许多事是我管不到的。”黑衣人略一放松，目光旋即冰冷，范秋声音调陡沉，森然道：“可曾经有个人说过，我能见到多少黑暗，便会毁掉多少罪恶。”
　　“动手。”为首的黑衣人大喊，身形抖动，明晃的长刀直劈范秋声，眼见将要斩下他的头颅，范秋声直挺立着，如筑浇的钢筋般一动不动，刀锋再有一瞬便将剖开他的头颅，那一霎，他右偏头，稍左侧身，右手甩出刀鞘猛击黑衣人左肩，劲力之大，竟插入了肩胛骨的缝隙。他持刀柄拧转半圈，噼啪的骨裂声引得众人发寒，范秋声扯下刀鞘，半转身，舞出长刀锋利的圆刃，身姿凌厉曼妙，这是力与美感的完美结合。回旋刀连带刀鞘狠狠砸陷黑衣人的胸口，寂静的夜中，刀劲力透胸背，胸骨尽断。
　　黑衣人倒飞出去，不知死活，余下两人更是骇得面无血色，这样赌博式的刀法！须知刚才若稍有差池，这少年便要命丧黄泉。
　　“你是谁，敢伤雷家的人？雷家不会饶了你。”
　　“在下范秋声，阁下勿用寻我，范某不日必将亲自登门请教。”
　　“好，范秋声，此事雷家记下了。”
　　二人裹起重伤昏迷的同伴，后撤遁去了。
　　范秋声将赵四背到一间堆放柴草的木屋，感受到赵四微弱的已近乎消失的鼻息，范秋声食指两点穴口，止住血流，右手掐住人中，约莫半盏茶功夫，赵四呻吟着睁开眼，却见到一副陌生的面孔，情急间使力脱身欲去，刚有消停的伤口又迸裂开来。
　　“你别害怕，雷家的人已走了，我叫范秋声，不会害你。”范秋声轻拍赵四，用手竭力摁住伤口。
　　赵四听见，心下稍安，合上眼帘，范秋声坐下，双手贴与赵四的后背，开始用内力替他温脉疗伤。“你忍着些痛，我这内力，素来有些刚劲霸道。”话音未落，赵四只觉一股洪流涌遍全身，好像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撞的四分五裂，可他只闷哼一声，稍有皱眉，便再无动静，半晌后，赵四睁开双眼，悄声道：“别费劲了，我这伤，怕是捱不过今夜了。”
　　范秋声闻言心神震动，如坠冰窖，他放下双手，撤去内力。
　　“雷家为何要害你？”
　　赵四默然，良久不语，豆大的泪珠便滴滴滑落，谁能想到，这样钢铁般的汉子也会像幽妇一样泣如雨下。
　　“我们是闽南镖局的镖头，结拜兄弟四人。闽南发了洪灾，宏济会檀会长拜托龙大哥护送赈灾粮和救灾款，我们行至分水岭，突杀出一伙贼人欲将镖劫去，这可是十万条人命啊。龙大哥苦战不休，誓死护镖，趁他疲弊之时，一柄苗刀刺穿了他的心窝……”
　　“大哥死不瞑目啊，我忘不了那刀，湛蓝的刀柄，青黑色的刀纹，刀身上铭刻着那字——雷——！！”赵四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心火逆涌而上，咳出一大滩血迹。
　　“杀死我大哥的是雷家大少雷无修，我逃出来，回到闽南，将此事告知二哥三哥，我们便携着大嫂去雷家讨个公道，我当场指认雷无修，雷正勋那老贼却一口否决，仗着人多势众要扣押我们，二哥他们苦战杀出一条血路，让我逃出生天回闽南求援，熟料屡遭追杀，今日如不是遇见少侠，我早已身死。”
　　刚言及此，泪便像断线的风筝打湿了一地柴草。
　　“闽南十万百姓啊，赈灾粮一日不到，不知有多少人会饿死，那救灾的钱也是檀会长和大家凑出的血汗钱啊……二哥三哥和大嫂生死未卜，我也命不久矣，镖局人尽楼空，此去闽南，何人愿救我们啊？”
　　范秋声侧耳专注的倾听着，虽不见赵四凄惨的面容，心中已是忿忿不平，义愤填膺。他站起身来，到柴门后拾起半立的长刀，问：“雷家在何地？”
　　赵四道：“范少侠，单枪匹马你敌不过雷家十三刀的。雷家可是江湖四大世家，别枉自送命了。”
　　“我不懂什么四大世家，我只知道，我不会让恶人逍遥自在，更不会让好人受欺负。”
　　赵四双手合十，嘴唇冻的瑟瑟发抖，颤声道：“你这么年轻，又何苦为了我们白白送命。”范秋声愣在原地，悠悠一叹：“如果今日在这里的是梁笑晓，他也一定会这样做。”
　　梁笑晓，梁笑晓，天下几人可称梁笑晓？十五年前，魔头花无月修练上古邪术，在西域作乱，创立天魔教，以一城人血为引修得魔功。魔功既成，中原武林人尽胆寒，偌大天下竟无一人敢入天山除魔卫道。那一年梁笑晓十七岁，他背着空空的行囊和古朴的长剑，向西域进发，与花无月约战昆仑之巅。没有人知道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来自何方，临行那天，萧萧玉门关外，无人前去送别，世人皆对这样悬殊的力量对比不报任何希望，然而半月后，消息传来，恶贯满盈的花无月竟真死在这位少年手中。消息如枯原烈火，燃遍大江南北，天下无人不知这位少年英雄。
　　他孤骑单剑闯天山，晓风残月剑连诛十七魔头。魔教百余高手，众目睽睽，如入无人之境；径取首级，犹若探囊取物。此后，梁笑晓行至何处，便将他的正义带往何方，一切不公、黑暗与罪恶都会摧枯拉朽的毁灭，他就是真正的侠士，就是世间绝对的正义。他亦将他的道贯穿生命，直至死亡。
　　“皖北城，雷家在皖北城。”赵四说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一定要撑到我回来的那一天。”范秋声一甩柴门，载途风雪，一路马蹄踏踏，直奔皖北。
　　赵四望向他远去的身影，苍凉的夜幕中，风雪未归人的命运将会滑落何方？赵四跪下，垂首，再拜，感激的泪水褥湿眼眶。
　　他恨世道不公，好人横死；他恨世道无情，梁大侠魂丧星野。泪水是懦弱的象征，他本以为自己已不会再为谁流泪了，可今夜，这个十七岁的少年……
　　“原来，这世上还有像梁大侠一样的好人……”
　　“梁笑晓，梁笑晓，你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