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峰高原

　　聂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去的，偌大的朱炎宫空无一人，甚至连赢州城也不见一个活物。他不停地奔跑，在无人的街巷，在无人的旷野，不停地跌倒，不停地走进死胡同。而背后的暴戾之音从未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耳际如影相随的声音消失了，取代的是熙熙攘攘的人声马嘶。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活人，可是他也筋疲力尽了…….
　　夜深人静，官道上的人流也渐渐稀疏起来，没有人对倒在地上的小男孩多看一眼——当然，也有心怀不轨的流民大着胆子把小男孩身上的东西扒个干净，有甚者连那一身锦衣也不放过。几个好心的民妇看不过去也只能喝止一下，拿一件破旧的毯子把他包住挪到路边。兵荒马乱，人活着不易，谁还能顾及一个生死不知的男孩？
　　渐渐地，毯子蠕动了一下子。昏过去整整一天的聂心终于被夜晚的寒风吹醒了。浑身酸痛，所幸精神恢复的还不错，只是肚子空空落落的。他从毯子里站起来便立刻被激的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毯子裹在身上，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浑身赤裸，已经被人扒了个干净！
　　四周除了呼啸的风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月光下前后只见数丈，官道左右荒草萋萋，极为瘆人！聂心裹紧了毯子，抖着身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荒无人烟，他走了近半个时辰，居然看见前方隐隐约约地有一丝丝火光。聂心急忙跑了过去，一个胖胖的，长满络腮胡的中年大叔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子正在火堆边架着一口锅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羊汤。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那个小子甩出一枚石子准确地打中聂心的小腿——“嗷！”
　　“小流氓！”那小子被聂心吓得捂住眼睛。
　　聂心刚刚痛地抱住腿，毯子一下子滑下来露出大半个身子。他很难堪地蹲在地上，那块石子打的他的小腿乌青紫黑。大叔站起来笑呵呵地走到聂心身边，帮他把毯子裹起来，嗔怪地对着小子说：“看看你，问都不问就打人家！”
　　“我以为是兔子，想加个餐。”小子有些不好意思。
　　“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怪可怜的！”大叔把聂心一把抱到火堆边，噼噼啪啪的火堆让聂心如同洗了热水澡一般。
　　大叔从包袱里拿出一套麻布衣服：“穿上吧，这是小梦的。”
　　“安叔！”
　　聂心也顾不得一旁的小子愤愤不平的脸色，就地把衣服全换了，根本没看见那小子一脸通红把身子转过去的样子。倒是这套衣服居然有那么一丝丝香气，很好闻的样子。他换好衣服却看见大叔一脸古怪，憋着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有些奇怪：“大叔，怎么了？”
　　“没，没什么！”大叔勉强忍住了，他取出两只大木碗勺出两大碗羊汤，分给他们，又给两人一人一块粗面饼。
　　那个叫小梦的小子却沉着脸接过羊汤和面饼躲到一边去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聂心耳朵敏锐，老是听到那边传来诸如“小流氓”，“下流痞”的字眼。他大是奇怪，自己不就是换个衣服吗？大家都是男的，至于这样吗？
　　“小子，你叫什么？”大叔摸出酒葫芦喝了一口道。
　　“我，叫聂心。”聂心老老实实地说道，在他看来，能分给他衣服和羊汤的大叔一定是好大叔。
　　“哟呵，姓聂啊！这可是大秦的国姓，你该不是宗室的吧！”大叔若有所指地看着他。
　　“可能几百年前算是一家吧！”聂心虽是亲王，却出了名儿地淘气，经常换了便装就溜出宫玩，撒这种谎如同家常便饭，况且现在自己又脏又臭宛若乞丐更是一点负担都没有。
　　“家里还有人吗？是不是走散了？”
　　“没了，一个都没了。”聂心黯然道，“被乱兵杀了。”
　　“哎！大秦可是神州五国之首，神之国。怎么会知道，发生叛乱居然与……无异啊！”大叔也是有些怅然。
　　“臭小子！你没地方去，要不就跟着我们。”小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跟前拍着胸脯说道，“以后给本大爷当小跟班。”
　　“怎么样？”大叔停顿了一下旋即说道，“不过，我们要离开大秦去砂螺。”
　　离开大秦……聂心犹豫良久道：“我孤身一人，去哪里都无所谓。”
　　“来，给大爷倒一碗羊汤！”
　　聂心接过空空的木碗，那双手居然腻白如玉，他一下子想到好像秦心洁的手也是这样！他不由得抬头仔细看一下这个小子——唇红齿白，杏眼如画，他…..聂心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
　　“你什么你？下流痞子！”小梦呸了聂心一头唾沫。
　　离得近，一阵若有若无的体香让聂心更加确信了，他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腾地脸红了——“哦——”
　　“哈哈！梦萝是个女娃娃，你以后要注意哦，聂心！大叔我叫安海，以后叫我安大叔！”安大叔哈哈大笑，“赶紧吃饭！我们今晚还要搭帐篷！”
　　砂螺，海之国。砂螺人自古以海洋为生，神州西部的砂螺半岛便是神赐予砂螺人的栖身之地。此刻，聂心仍在赢州地界之内，从赢州前往砂螺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南向穿过赢州前往炎江走海路进入砂螺西部海岸；另一条是北上进入荒无人烟的青峰高原翻越天险进入砂螺东南部。
　　聂心很奇怪，为什么安大叔不走相对安全的海路，就算目前大秦四分五裂，但是赢州境内相对还算稳定。叛军包围赢州城但是慑于四大星侯的力量也不敢造次，穿越赢州是很容易的。翻越青峰高原，是极为困难的，以聂心所知，青峰高原上除了野人之外袅无人烟，未知的野兽群妖还在其次，最为关键的是高原之上恶劣的天气以及令人难以呼吸的环境才是致命的。
　　对此，安大叔的解释是：“这样快！再说，你能保证穿过赢州不被乱兵乱刀砍死？”
　　虽然聂心对此深表怀疑，但是寄人篱下，他也不好说什么。至于梦萝——可能除了自己之外，聂心从未见过第二个比自己还淘气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孩子。最让他沮丧的是，偏偏自己怎么也打不过她，要说自己也算从小被皇宫武士教导过，也算被朱雀星侯传授过修行法门的，现在居然天天窝囊地被一个女孩子打的天天当马骑…….梦萝扔石子的手段出神入化，自己再多的伎俩也被她的石子打的鼻青脸肿。
　　在青峰高原下最后一处的大秦村落，安海用一袋金沙换取了三匹上好的高原马和足够一个月的食物和淡水，另外还给两个孩子准备了厚厚的御寒皮裘。十多天相处下来，他能看出来这个聂心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不过和梦萝一样都只是孩子也没修习过修行之术越过高原还是要一些必要的御寒衣物。
　　“安大叔，你不要皮袍子吗？听说青峰高原上都很冷，平地酷暑时节，高原上还是冷若寒冬。”聂心费力地帮着安大叔把一袋粮食搭在马背上。
　　“臭小子，安叔可是很高强的修士，区区严寒奈何不了他。”梦萝得意地拍拍聂心的脑袋，“听话，姐姐教你！”
　　……聂心很无语地看了这个丫头一眼，打不过人家也只能认栽了。
　　青峰高原乃是神州浩土的祖龙之脉，神州最为神秘的所在，自极北向南绵延万里，将神州浩土南北一分为二，北向为雪枫与砂螺，南向为大秦，天原，火凰。其中砂螺三面被青峰高原包围，仅有西北部向海。孤悬神州西部，为砂螺半岛。
　　翻越青峰高原进入砂螺半岛，这点路程相对于整个青峰高原来说也不过是微末龙须而已。然而，对于聂心来说，却是一次异常艰难的旅行，平地上数九寒冬的风比之高原雪风也如春风般温暖，越往上，呼吸也越困难。看着铁锅里始终煮得半生不熟的米饭，聂心怎么也提不起胃口，干裂粗劣的肉干像刀子一般割着喉咙，冰冷的凉水在他肚子里翻滚。如果不是依靠朱雀星侯教习的修行之法暗自调理体内气息，他早就撑不住了。另一边梦萝的情况也不算太好，面色一天比一天发白，看得出她也是在强撑着。虽然安大叔每天都给他们度入一点真气，但是聂心觉得这样下去恐怕梦萝很难支撑的了。
　　聂心驾着马来到安海跟前小声地说道：“安大叔，梦萝好像——”
　　“嗯，我知道。”安大叔瞥了这男孩子一眼，这家伙不简单，先前真是自己小觑了。居然连梦萝都难以承受的高原反应，这小子居然还能如常人一般。虽然有自己的真气的作用，但是也很不简单了。他有理由相信这个聂心来历绝对非同一般。
　　“有办法吗？”聂心道。
　　“有。”安海道，“小子，今晚要不要跟大叔去打个妖怪？”
　　“难道——”聂心恍然点点头，“好！”
　　寂寥的高原夜空，群星灿烂。往日活蹦乱跳的梦萝，现在像极了蔫巴的茄子，时不时还干咳几下，偶尔还咳出血。安海没法再度入更多的真气，梦萝再如何修行也不过是个七岁孩童无法承受太多真气。而行程才过半，再这么下去，安海无法保证梦萝不落下病根，这样他就是万死难赎！
　　聂心挤在梦萝边上笑嘻嘻地说：“怎不神气活现了？”
　　“你，你，你走开！”梦萝苍白的面容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只觉胸口发闷，怎么运转气息都调理不了。
　　聂心怪笑着把手搭在她胸口，梦萝一巴掌刚想拍掉却发现一股暖流从他掌心散出来透过皮裘护住她的心肺，居然舒服了不少。她有些羞愤地说：“你在干什么？我不能再输进更多真气了！还有你怎么会修行的？”
　　“别误会！我只是把安大叔度给你的真气调顺了护住你的心肺。”聂心咬着她耳朵低声道，“这个只是一个老道教给我的呼吸之法，当乞丐总免不了被人揍，这套装死还是有效果的。你要不要学学？”
　　“滚滚滚！”梦萝通红着脸背过去，“谁要跟你学！”
　　“来来来，小梦，把这碗热汤喝了，进帐篷睡觉。”安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这可是安叔用真气煮出来的。”
　　心口舒服了，自然胃口就好了。十多天来，这是梦萝头一次胃口大开，一碗暖人心肺的肉汤下肚子也乏了，这应该是最舒服的一次入睡。帐篷里传来梦萝均匀的呼吸声，安海在营地周围插上了七把刻满了符咒的长刀。他对聂心露出一丝笑容：“我们走吧！”
　　“雪人的心脏？”聂心有些讶异，他对青峰高原知之甚少，毕竟以他的年纪还没到宫廷大儒教习神州风物的时候。以他以前偷看的风俗小说记载，雪人是一种很粗鄙的类人怪物，力大无穷，常年生活在雪山深处，以雪山的大型动物为食，茹毛饮血。不过雪人的心脏却有强壮心肺的功效，可以治愈很多心肺疾病。
　　安海已经用自己的神识锁定了一处雪人的洞穴，距离他们的营地有几十里。安海提着聂心就是一气狂奔，不过一刻钟便找到了洞穴外围。聂心怪异地看了安海一眼：“安大叔，为什么你不这样就把我和梦萝带下青峰高原？”
　　安海一巴掌拍了上去，这下他觉得这娃估计也不知是从哪学了几手不入流的修行之术，他哼道：“你以为真气是无穷无尽的？大叔我又不是你们大秦四大星侯那样拥有神格的大能！”
　　洞穴周围都是冻土和残雪，聂心敏锐的耳力能听见洞内并不只有一个呼吸声。他有些担心地看向安海：“好像不止有一个雪人？”
　　“嗯，应该有三个，一家三口。”安海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血色战刀。
　　“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残忍？”聂心于心不忍。
　　安海耸耸肩无奈地说：“小子，那你就只能吃素了，牛有牛爹，猪有猪妈，鸡有鸡仔，你吃他们多残忍？”
　　聂心无可奈何：“我就不跟进去了吧！”
　　“你跟进去有用吗？”安海撇撇嘴，还犯不着。他一个闪身，几息之间便冲进了进去——
　　嗯，怎么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刚刚还没有！他非常确信里面的三个雪人已经一命归西了，另有高手，还是什么妖怪？
　　呲——刚刚点起的火苗被一道劲风吹灭了。安海握紧刀，脑门上不觉流下一丝丝冷汗，是个高手，修为很可能远在自己之上！
　　“放下刀。”一个冷漠的声音幽幽地从洞穴更深处传来。
　　“阁下何人？”安海警惕地问道。
　　“我的名号，你不配知道。”
　　安海冷冷道：“阁下修为超卓，安海甘拜下风。只是阁下意欲何为，非要与在下这样一个荒野旅人为难？”
　　“安海，砂螺海皇御前禁军都尉。”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巨雷在安海心中炸开，他猛然举起刀遥指洞穴深处：“你究竟是谁？”
　　“不要急，我对你们这些蝼蚁还没什么兴趣。”那个声音道，“只是来提醒你，那个男孩，你好好抚养，不可亏待。”
　　“那是自然！”安海暗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不能折在这里，不然梦萝和聂心都危险了。
　　“这三个雪人就留给你了。”那个声音渐渐消失，内容却让安海气得吐血，“有你这样的蠢材，砂螺皇室还能坚持这么久才垮台是真的奇迹！”
　　东方露白，当梦萝爬出帐篷痛快地伸懒腰时，安叔把一碗深褐色的药汤笑呵呵地端到她面前：“快喝下去吧！”
　　一旁的聂心却脸色难看地别过脸，他实在难以想象昨天晚上安大叔提着那只滴着新鲜血液的皮囊走出洞穴的场景。那股浓重的血腥气让他到现在都时不时干呕。
　　梦萝对于安叔是无条件信任的，她根本没注意到安叔对聂心投去的满含警告的眼神，一气喝了下去，顿时觉得身体轻松了，心口仅存的一点闷气也消散了。她很感激地说：“安叔，这是什么药，怎么效果这么好？”
　　“这是——嗷！”
　　不等聂心多嘴，安海便一只铁手捏住聂心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这可是大叔晚上找来的雪莲根熬制的。”
　　“那个，我们可以出发了吧！”聂心疼的龇牙咧嘴，他咬着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