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〇二 西凉有亡国士 一

　　西凉和穷极的战争打到第十三年的时候，西凉国主，素衣白马，只身一人，进了穷极城，认罪伏法。
　　他本想凭着这份送上门去的诚挚，感动穷极皇帝，却不想，宁怀中生性残暴，不仅不认他的情，还将他的头颅砍下来，加急送到了前线，昭告还在奋力抵抗的西凉战士，无论降与不降，只有一个下场。
　　将军一门心思守着国门，国主却因投降而无故身亡，这对还在浴血奋战的西凉军队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打击。于是穷极的精骑趁机，将余留的一路西凉军马，围堵到了流月城下。
　　自此，诺大的一个西凉，就只剩下流月城里孱弱的数千残兵和百姓。
　　犹记得当年北隽国君管文皇帝出征西凉时候的盛况，背倚山河，在断江壶口挥袍饮酒，大赞了一句“西凉乃人间至境！”然后，浩浩汤汤三万永阳天狼军，沿着断江，自西向东，在西凉游玩了个遍，不亦乐乎！自此，天下都知道，所谓西凉，乃是皇族必争之安逸地！
　　既然已成了瓮中之鳖，也便不急于一时，率领穷极精骑的亲王齐歌像玩弄骨掌之中的小鸟一般，阻止了立马准备冲进城去的下属，耐心的守着流月城外的关卡，不温不火。
　　穷极精骑将满月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他们不冲进去，假以时日，西凉的军队也必然断粮而亡，何必浪费多余的精力呢！
　　倒不如先睡上一觉……
　　城外虎狼相饲，城内缺水断粮，为首的将军坐立难安，有人劝他，“将军，国主都没了，要不我们……投降吧？”
　　将军站在城墙上，窥探着城外漫不经心游转的京兵，有人先替他回了话，“你可曾听到宁帝说什么？降与不降，一个下场！你去送死？”
　　说话的是位长者，看起来不似普通士兵，白发长须，话一说完，之前那位泄气的官兵就默认不再言语，看起来也是极威望的人。
　　在长者的身旁，还站立着一位书生模样的青年，前前后后都没有什么言谈，只是耐心听着周围人发牢骚，不时的旋转近乎呆滞的眼珠，才看得出来思绪是和所有人在一块儿的。
　　说完以后，他们又齐齐的看向城头的将军。
　　他怔怔的盯了好久，才咬着牙缓缓开口，似是自言自语，温声道：“……就算是死，也得为了西凉而死，我是西凉的战士。”
　　这话一说完，先前争辩的长者和官兵，都沉默了。
　　将军背转过身，正巧对上那位青年空洞的眼神，张了张嘴，似是想相告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青年在此时，也很默契的移转了眼神，不可说，便不必说。
　　良久没有动静能打破这样沉寂的氛围，直到一声军报，穿墙而入，一个士兵到了将军面前，叩首禀报。
　　“报……”
　　将军抬手，瞬间紧张起来，快言道：“说！”
　　“他们……他们到门口了。”那士兵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为难。
　　将军皱眉，瞄了两眼城外依旧悠闲的京兵，身边的长者询问士兵，“京兵还在城外，难道……派了刺客来？”
　　那士兵赶紧摆摆手，道：“不是，是城里的百姓……”
　　“怎么回事？”
　　“他们说……要守卫西凉。”
　　那长者急得直跺脚，“这简直胡闹，都这个时辰了，让他们自己藏好，别给战士们添麻烦！”
　　“将军，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将军疾步下城，到了安置的府门前，拥堵的府门外自觉的让出一条半臂宽的小道，容将军和身后的随从通过，待他站到前方，一位中年男子从人群中站出来，大声喊道：“将军，让我们去，和京狗决一死战！”
　　“将军，让我们去吧！”其他人附和。
　　或许是有眼尖的百姓，忽注意到了将军身旁的一位板正青年，又转而反问道：“沈先生，萧城主说您是位大义之人，壮士守国门，有何不可？”
　　“未有。”青年轻言答道。
　　呼喊声更甚。
　　将军有些愣住了，在他的身旁，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吃食，有百姓从家中拎过来的米面，蒸好的馒头，用笼子罩住的鸡鸭，捆好的白菜……堆满了府门。余下百姓手中，还拎着类似于锄头，锅具之类打算上战场的把式，个个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其中不乏平日里家门不迈的女子。
　　深深慨叹，到关键时刻，统治西凉的国主选择了投降求辱，身后的百姓却决定为了西凉而战，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沉点头，随后吩咐随从，“把兵器分发一些给大家，我们一起守着西凉……最后的国土。”将军话音微微发颤。
　　他心中清楚，即便城里的百姓不站出来，等待他们的也将是一场杀戮，所以，何不选择一种更壮烈的方式，为西凉拼上一把。
　　这一场仗，一打就是十三年，从士气凌人，到穷途末路，他早已把西凉二字悬在头顶，刻在心里。
　　他是将军，更是普普通通的西凉人，西凉百姓……
　　阿爹是西凉人，阿娘自小在西凉长大，后来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西凉婚礼，再后来有了他，自小耍着西凉的弯刀长大，长大了就开始帮着西凉的百姓打仗，有时候，他比国主，比任何人，更深爱自己的国家，他的骨子里，流着西凉血。
　　他相信，大部分人，跟他一样。
　　城门初次大开，将军气势凌人的领着一路军马，稍显意外的出现在京兵对面。
　　领头亲王略有些吃惊，没想到西凉军队还有一番临死前的挣扎，当然，他向来“心善”，好说歹说劝慰对方，大言不惭道：“躲在城里还能留个全尸，干嘛要出来找不痛快呢？”
　　将军一身鲜红将袍，迎风而立，倒让他有些赞赏，继续说道：“我早就听说了，你徐将军是个人物，要是认降，我会好生重用……”
　　将军沉默不语，稍动手腕，弯刀向前，带起一片沙石，一路军马立即冲散，向着敌军，面无惧色的冲去。
　　就像是滴入净水的墨染，在极快的时间里，飞速浸染，直至打乱棋盘，黑白交叉，棋子哗啦啦落地，干脆直接。
　　这群人，就像是专业的死士一般，任凭刀尖撞上胸膛，誓死不退一步，齐亲王慢步到军队后方，手拿着一把精致匕首，在刮手上的指甲，漫不经心的调侃道：“早这样，也不至于落得亡国这么惨……”
　　说完，他掀开帐篷布，打算好好睡一觉，然后去给他那烦人的皇帝传喜讯。
　　也怪不得他嚣张，这西凉最后的军队虽然势气很足，但明显属于消亡前的回光返照，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难再有什么苗头。穷极精骑向来是踏着人颅饮血的狠角色，倒不至于畏惧什么起不了风浪的亡国士。
　　果然，横冲直撞一阵以后，西凉军队很明显的败下阵来，往前前不得，往后退不得。
　　将军趁乱冲到之前一直少言的那位书生模样的青年身边，背靠着他提醒道：“先生，你快逃，我们守着！”
　　青年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置他于何地？哪有临阵脱逃的书……姑且算战士吧？
　　“萧大人曾说过，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而我徐某只是个会舞刀弄枪的庸才，即便活着，也早晚会死于战场，复国这样的事，我做不来，你不一样，你活下去，西凉才有希望……”
　　“我四岁就握上西凉的弯刀，我爹阿蛮将军是为了阻止京兵横渡断江，战死断江壶口，我娘是西凉唯一的女将军，我们一族人，只会打仗，打了一辈子仗，今天我也算为西凉留了后路，我不悔！”
　　对方手忙脚乱的挡过一剑之后，将贴身的一个锦囊交到先生手中，把他推到了西凉军队的身后，喊道：“先生，我们都商量好了，这场仗我们打不赢，你快逃！我们守着敌军，你要活下去，为了西凉……四万万生灵！”
　　就在顷刻间，原本四散的西凉军队突然开始聚集，围成一个密集的包围圈，里三层外三层的阻隔着先生和身后的敌军，他本来还想冲回去，但又突然退了回来。
　　那堵人墙越变越长，京兵的长剑扎进他们的胸膛，也没能让他们倒下，他们颤颤巍巍的站立着，始终朝着同一方向挪动，护送着他们的希望，他不敢多想，只是下意识往外跑去，他怕迟一刻，就辜负了战士们的用心。
　　西凉百姓和最后的西凉军一起呼喊着“为西凉而战！”，一边用人墙，圈禁着京兵的行动，声势惊人。
　　齐王被这个动静惊扰到，出帐篷来看时，西凉人几乎人人都在流血，但人墙还是巍然不动，而远处，一匹快马绝尘而去，转眼无影。
　　身旁的士兵上前来禀告，“属下这就派人去追！”
　　亲王却扬起了手，蓦然道：“随他去吧，西凉已经亡了，归京！”
　　直到身后的京兵全数离去，满月城外的人墙还是屹立不倒，但却几乎没有人可以从原地走出来，只有其间几个还留着一口气的西凉人，似超脱般的笑了笑，喃喃道：“先生，活下去……”
　　然后，昏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