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酒

　　天下九州，徐州纵横三千里，西楚之地，古来人杰地灵，多出王霸豪雄。
　　《禹王贡》曰：徐州之域，古大彭氏之国也。
　　徐州其地广大，汴水和泗水穿插交流，北走齐鲁，西通梁宋，更是三面环山。
　　徐州东面又是千里大平原，水陆肥沃，有良田数十万余顷，土地宜种菽麦，一熟可以供国家数年。
　　地势陆通，乃登锋陷阵，驰骋骁骑之咽喉要地，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勘淮、泗，自古徐州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
　　清澈的泗水河从沛郡悠缓的流入徐州城，又东南六十里至吕城，巨石齿列，流波汹涌。
　　时人因积石为梁，故称之吕梁洪。
　　城东十里，吕梁洪上有两座小城，一座名为云梦城，一座名为梁王城。
　　今天的云梦城中很热闹，恰逢一年一度的云梦派大比武。小城本就很小，四月秀葽，郊外的狗尾巴草繁茂非常，暮春，春服既成，农忙的日子还要再等等五月的布谷啼声呼唤，《郊关法》又严禁春狩渔猎，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极其爱好热闹，呼朋引伴都来到了城北演武场。
　　人流不一定无痛，但是有人流的地方却一定会产生交易与机遇，所以熙熙攘攘的城北引来了许多机灵的小贩，兜来售往，前呼后应，往来而不绝。更有早早搭建的简易茶肆酒铺，供城中的贵人，城外的富绅坐着吃喝玩赏。
　　徐州人性情磊落豪爽至极，是以人民极爱喝酒，所以几乎百姓家家都会酿酒，即使是战争时期，粮食紧缺，官府发行禁酒令，富庶的徐州城也依旧是酒香遍地。
　　刺史大人刘羲有一主簿尤为善长鉴别别酒，有好酒多令先尝，主簿先生洒杳不羁，加之文人从军多风骨萧然，其好者谓之“青州从事”，次者谓“平原督邮”。
　　因青州有个齐郡，齐与脐谐音，好酒力一直到达脐部；而平原郡有个鬲县，鬲与膈谐音，酒力只能到达胸腹。
　　刺史大人是凉州人，凉地苦寒，善出骁将、名马、烈酒。大人天生异相，须眉紫赤，猿臂善射，人中之雄也，兼之体恤百姓，为政以德，官府法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
　　徐州民风淳朴，刺史大德百姓多感怀于心，知大人酷爱饮酒，投桃报李，每次赶在大人出游时附近的民众都会箪食壶浆，争献美酒。大人豪爽，与民同乐是以来者不拒，所以是每饮辄醉。
　　有一次铜山饮宴，觥筹交错间，正宴酣之时，起坐而高歌：“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慷慨激昂，刘刺史虽然是北方人，却依旧对上了徐州的脾气，受百姓尊敬爱戴。一时间楚王山下，泗水河阳形成的千人拥高牙，乘醉听萧鼓的刺史出游佳话传遍天下。
　　徐州人更是爱戴英雄，识英雄，众英雄，云梦城传说是由一代兵仙楚王信在吕梁洪上所筑演武城将兵，垒石高四丈，背靠吕梁洪，东西走向十五里，南北纵深九里。虽然楚王信后来因功盖天下，勇震人主为汉皇设计擒杀，朝廷下令泗水河南岸出产金砂，更名演武城为金城，然徐州人民豪性，最喜英雄，又感楚王为报汉皇知遇之恩，提三尺青锋，追亡逐北，平定天下的英雄事迹，所以百姓多为楚王信鸣冤不平，因楚之南有大泽，名为云梦，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所以一直称呼演武城为云梦城以纪念楚王信，久而久之，随着时间的流逝，徐州人民倔强的坚持，不知道那一位皇帝可能惭愧高祖在对待有功之臣的不仁，掩面涕泣，就默许了徐州人民的叫法，正式更名金城为云梦城。
　　暮春的日光在辰时这个阶段已经微有温度，将兵台上杨正的鼻尖此时已经沁满了汗珠，绛赤色的短打紧身衣紧紧的贴紧后背，高挺的胸脯，宽圆的肩膀，被分明的线条勾勒出健壮笔直的身体。
　　杨正心中微微讶异道：“没成想大比的第一个对手就是修习刻苦，实力强劲的杨素，看来想要晋级下一轮，不拿出点真本事是不能善了”。
　　此时的杨素前脚踏出一步，身形微躬，一拳向前悬空，一拳收敛贴胸，正是云梦派最为古朴的拳架《奔雷拳》。
　　杨素天性质直谨慎，刚毅木讷，是以十二岁入云梦派，已有五年，无论风雨寒暑，皆勤修时习，日日出拳从未间断，是以拳术扎实，拳意磅礴。
　　一拳递出，激荡的拳锋撕裂空气的声音如风雷回响，盘旋耳边。拳意雄浑，挥洒间如斑斓猛虎剪尾，迅如疾风，势如奔雷。
　　杨正本就性情豪迈，体魄强健，平日切磋最喜拳拳到肉，以暴易暴。此时见杨素出拳大开大合，至刚至猛。遂见猎心喜，旋去衣衫，赤膊上前，常年经受阳光洗礼的黝黑肌肤喷张的血管快速流动的血液引发年轻的姑娘一阵阵莺莺燕燕般尖叫。
　　一声大喝：“大潮摧城式”右臂拳意如长江大河般汹涌滚动，奔流澎湃，一时间接连递出数拳，拳拳递进，速度、劲道、神意皆是如此，更兼巧妙处为拳拳衔接，避无可避，数年如一日水磨工夫打磨出的拳架此刻展现的浑无圭角，势大力沉。这一式“大潮摧城”相传乃“孔子周游，观水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所领悟的拳意。
　　方寸之间，陡然拳来拳往，拳影纷纷，高速的身形辗转腾挪，回旋翻转下又是拳拳到肉，两人递出的拳锋与对方肌肉骨骼激烈碰撞摩擦出的砰砰声响，昭示着每一拳崩满的力量皆是可以击毙常人，摧毁头骨。
　　痛感神经急速的跳动意味着双方身体此时承受着剧烈的痛苦，然而剧烈的痛苦却并未吞噬这两人战斗意志，反而如烈火泼油，大风助火般疯狂窜长。
　　青白色的衣衫在高速移动下随风猎猎，杨素体内真气疯狂的流转经由丹田会聚起于足少阳经脉出入手太阴经脉，冲决网罗，即是《奔雷拳》中“神人擂鼓式”，相传“惊蛰，天庭有雷神击天鼓，龙蛇始闻雷声而动”，拳拳累加，撼山摧城意欲一击必杀。
　　杨正不退反进，一脚踏出，将兵台颤动低鸣。左拳率先夺出，气势为之一变，如高山耸立，横绝山巅，然而这一拳却是为右拳铺垫作势，右拳快速递进，正如狂风席卷下的大雪崩山，声势斗绝，纯粹真气透体而出，如猛虎扑食，择人而噬。这一式子母炮拳，正是杨正所习《山巅拳》中最为威猛卓绝的“大雪崩式”。
　　风生台上，尘卷苍穹。神人擂鼓式与大雪崩式一经碰撞决出，金紫色真气席卷宛如苍龙咆哮，风起云涌，震动四野；银白色的真气高涨如置身大山绝颠，波澜壮阔，雪崩人间。
　　转眼间已是七八个回合走下，双方的气势都攀至顶峰了。
　　大雪崩式声势浩，真气在体内疯狂旋转涌动对身体的负荷极重，每一拳递出都是对神魂体魄的巨大考验，正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拳拳叠加的力道不仅可以摧毁敌人，也同时在摧残自己。
　　以杨正目前的修为“可欲境”初阶的真气他最多可以一瞬间递出十二拳，就力竭需要重新换气。
　　七八拳走过，未能击败敌人，杨正暗暗心急，然而由于天生肤色黝黑，众人能看出也就是他微微挑起的眉梢上额间分泌的汗水，与薄削的嘴唇微微的抿紧。
　　身体虽然已经有点吃力，但是杨正的行拳却未有丝毫迟滞。因为家世清苦贫穷，父亲走的又早，没来得及读完几天学堂的杨正便被送到了云梦派做弟子学习武功，想要出人头地只有努力学习武功，锻炼体魄这一条路。
　　所以五年来在吕梁洪坝上，云梦城中不知不分白天黑夜走过多少遍拳架，每一遍拳架未敢有丝毫懈怠。
　　对于这个和自己同龄的族叔在门派杨正也从来没有过多的交集，虽然大家都是萧国人兼之同宗同源，但他们安上里与杨正家绥舆里从来不序昭穆的。反而百千年下来，因为山脉资源，灌溉流水等这些民间百姓的生存大事还打过许多仗，死了不少人了。
　　即使作为杨正今日演武台上必须击倒的对手，杨正也对杨素“可欲境”底子的扎实基本功和纯粹的武意感到由衷的佩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杨素家在“安上里”世为右姓，族中在朝廷做官的、在边关从军的大有人在。
　　一个人生来如果享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那么很大可能是不愿意吃苦头的，而杨素能在武道上如此精进、纯粹，确实令人为之动容。
　　钦敬归于钦敬，杨正手上却没有一点软弱，反而更加老辣异常，招招进逼杨素拳意薄弱之处，攻杨素之所必救。
　　杨素亦没有乱了方寸，老练的在防守间隙插入进攻的拳锋。
　　虎豹之子，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两个十七岁少年的激战为这场云梦大比吹响了格调高昂的前奏。
　　云梦派山主陆鸣陪同吕城北府兵司长谢石观看着这一届的大比，都微微的颔首点头，对杨正和杨素的猛虎碰狗熊般的血腥野蛮大比效果甚为满意。
　　谢石向陆鸣祝贺道：“恭贺陆山长桃李风华，育才有方，这一届的弟子的大比可谓龙虎争雄，质量颇为可观，实为我大晋之福，本司替国家感谢云梦派诸位教习啊!”
　　陆鸣谦恭道：“方今国家多事，北方正是用人之际，鸣资质鲁钝，忝为云梦派山长，日夜诚惶诚恐，深怕有所疏忽。只能尽心尽责，希翼能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所幸弟子门生争气，修习也刻苦，如今能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好苗子能入大人法眼，就是得到大人对云梦派的肯定，我们的辛苦也就有所欣慰了”。
　　说时迟，那时快，台上绚烂的真气与华丽的武技激烈的交缠一起带来极其强烈的选目感，引起了台下一阵阵欢呼与尖叫。
　　杨正从来是个内心寂寞却不甘寂寞的人，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是在享受将兵台上那种万众瞩目的欢呼，更渴望战胜强敌后血液都为之沸腾翻滚的兴奋。
　　杨正的出拳每一次都被杨素用精湛的武技和雄厚踏实的“可欲境”基础有效格挡下来，然而杨素凝重的表情依旧显示出此时的他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并不好受。
　　屡战屡搓的杨正内心虽暗暗着急，气势却为之越战越勇。如同追亡逐北的跳跃步伐在奔雷拳拳罡中杀的七进七出，如同在刀山火海中翻腾起舞。
　　刹那间，分生死，决胜负，第十二拳成功递出后，重重叠加的拳意使真气炙热翻滚令杨正神魂震荡，口中鲜血四溅，已然强弩之末的杨正发奋若狂，久久不得摧毁击败敌人的愤怒和身体巨大的痛苦如同烈火一样熊熊煎熬着他的意志，继“大雪崩式”后他又强提真气，病态的疯狂让他仿佛如垓下之围中绝境的霸王一般日暮途远，倒行逆施，萧索的背影下是如江水一般无穷的不甘，我曾踏足山海，而今深陷泥泞。正是《山巅拳》中最为疯毒的“末路狂徒式”。
　　此时杨素的瞳孔极具的收缩，在使出浑身解数用来拆解杨正攻势的自己已然有所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了，此时见杨正癫狂一般不要命的冲锋，虽明知不敌“末路狂徒式”，也未曾弱了半分气势，毅然决然的踏步向前，摆开拳架，正是《奔雷拳》中相较寻常拳架最为霸道的“冬雷阵阵”，冬雷不藏，兵起国伤，欲伤敌人，先伤自己。
　　武道一途，决不允许有半分退意，否则必将一步退，步步退。道心崩溃，终身再难寸进。
　　彗星撞击地球般的冲击后，将兵台上决胜负，永远只能有一个胜利者笑到最后，张开臂膀，享受世界的欢呼。
　　竞技最伟大的魅力往往即在于此，踏在对手的身体上走向更高更宽广的舞台，这令无数的热血男儿都为之血脉喷张，斗志昂扬。
　　浑身浴血的杨正缓缓的从将兵台上艰难的爬了起来，佝偻着的身躯仿佛能让自己的痛苦得到丝毫减免，每一次呼吸，肺腑仿佛如同炸裂一般剧痛，令自己抽痛不已。
　　昏迷的杨素已被监判的教习迅速的救助开来，一边输送护体真气助其温养受损的经脉，一边喂送云梦派的独门疗伤秘药“春风化雨丸”，片刻之后，云梦派的药师堂的专业医师已将杨素运走。
　　杨正微微上扬的嘴角，挂着一丝胜利后的喜悦浅笑，提神立正，环顾四周，踌躇满志，然而这样一个动作也令他疼痛异常。倔强的眼神充满了张扬与肆意也随着主席台的祝贺声中转向了云梦派山长陆鸣与吕城北府司司长谢石。
　　将兵台在吕梁洪畔，依山面水，你只要看到将兵台上斑驳灰白间点点鲜血染红的暗褐色石面，你就会明白将兵台历史的辉煌与残酷。
　　杨正就是在这样伟大的舞台，享受着食时微软的春风拂面以及万众瞩目，想象自己如白马银枪的将军驰骋沙场，饮马瀚海时的得意与骄傲，心中同时坚定的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而且并不会太过遥远。
　　陆山长略微的整饬衣冠，就向杨正祝贺道：恭祝杨正在此次云梦大比揭幕战拔得头筹，再接再厉，赏赐一杯。出身官宦世家，钟鸣鼎食的陆鸣在官场摸爬滚打十数年后最终宦海无望后致仕校园，委实不爱杨正这类春风得意时便锋芒毕露的少年意气，缺少了那份官宦世家的悠游涵养，即使经过这场大比后杨正展现的武道天赋才华，如果不曾出现波折，日后注定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庙堂都会拥有一番自己的天地。
　　但那种孤寂张扬的眼神充满了驰骋荒原的虎狼般的侵略性，如刀刃新发硎般的桀骜难驯。十七岁少年城府还未能意识到微微佝偻的身躯后那张扬而警惕的眼神在这群老狐狸眼中早已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展露无遗。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以介眉寿。
　　徐州城的百姓偏爱头场酒，以糯米、清水白面曲所造为正，经冬酿造，春天始成。
　　第一茬的往往用来敬祀长辈与先祖，用来待客则表示对来客最崇高的尊敬。是以本朝名门世族的达人雅士最喜欢在第一茬出酒时，选取美日，相邀大聚饮酒赏花。
　　永嘉南渡后，一日过江诸人相聚新亭，流觞曲水，陈侯饮酒过甚，感山河沦丧突悲歌涕泣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满座皆有寄居他乡，神州陆沉的伤痛感相视流泪。唯张丞相厉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诸君何至作楚囚相泣，成女儿姿态”。
　　后人称颂张丞相为“胆大如天，宰相之杰”，在国家危难时期力挽狂澜，柱木撑天，非丞相达于为国之体，性本宽厚容众，则晋祚其可久乎？
　　徐州东阳酒入药极佳，而云梦派的则是药师堂以天下圣药甘阳草为主，辅以数十种珍贵药材酿造而成，是天下疗伤神药，于功力精进亦有裨益。
　　杨正忍着撕裂般的痛苦拱手抱拳道：谢山长，学生一定努力。
　　遂将侍者端来的一饮而尽，缓缓的走下将兵台在几位平时要好的朋友搀扶下去往山脚弟子行舍打坐调理身体近乎崩溃的丹田气府，经过药师堂的调养，身体仿佛泡在温泉中晒着暖暖的阳光一般舒适泰然。经过这一次的近乎疯狂的苦战，枯竭的丹田吸收的药力后隐隐有突破晋升至“善人境”中介，已经算上这方天地真正的高手，从此便拥有陆行不避兕虎，入水可战蛟龙可孤身踏足山海，游历江湖的本事。
　　昔日圣人有言“可欲之为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是以天下武道可观入流者分为五境即第一境‘善人境”、第二境“信人境”、第三境“美人境”、第四境“大人境”、第五境”圣人境”，至于圣人之后的武道境界，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可与天地神佛较短长，争高下，凡俗之人谓之“武神境”。
　　行舍不大，较为洁净。从小拮据的物质生活在父亲走后日益难以为继，虽说在十二岁因根骨尚佳被教习先生们带上门派修习武道，在日益展现的武道天赋后被门派也格外的重视，然而武夫一途本就崇尚纯粹，世间身外之物皆为我心之累赘，生活方式从来极其崇尚俭朴。
　　窗外婆娑的阳光洒下，如绷紧的弓弦一般神经也终于在调息完毕后得到了休息，记忆中许久都没有这样真正的放松享受屋外和煦的阳光，杨正的思绪也渐渐的飘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