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2

　　就在孙杰刚说完这两个字后，他突然看见吧台里一个黑影动了一下，这才发现在阴影中还隐没着一个人，正是在他刚进门时说要把他扔出去的那个人。
　　进门后孙杰的注意力全都被和善的曲琪引了过去，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那人影一动，孙杰立马警觉起来，神色一振，竖起全身的戒备，双目死死盯着那个人。
　　“不用紧张，他是这儿的专业调酒师，也是老板。”曲琪笑着给他介绍道。
　　孙杰讶异道：“我还以为是你！你不是调酒师吗？”
　　曲琪耸了耸肩：“我就是个打工的，有些酒只有他能调。”
　　孙杰的眼睛立马放出了光：“那我可要期待下老板的手艺了。”
　　却不想，在吧台安静调酒的男人冷不防给了他一个眼刀，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抱歉，我们老板就是这样，不过手艺可是一流的。”曲琪打着圆场，另起了个话题，问道，“还没问您是怎么来这儿的。”
　　一听这话，孙杰忽的板下脸，十分严肃地说道：“兄弟，你给哥想想办法。哥真的不能死在这里。全中国的球迷都在等着哥，哥要为憋屈了几十年的中国足球扬眉吐气一番。还有一场比赛，还有一场比赛我们就是冠军了！亚洲区第一名的成绩出线世界杯，牛不牛气？所以我得赶紧回去，要备赛。”
　　曲琪为难道：“真是对不起，生死不由我定。我说了，我只是个打工的。”
　　孙杰的眼神不经意地瞟着孟周，嘴上还在拜托着曲琪：“你这位老板看着面子挺大，黑白无常都得服他，不能让他通融一下，借个生死簿给哥瞧一瞧？这绝对是意外，哥不可能死在那儿，更不可能那样死！”
　　孙杰啐了下嘴，又骂骂咧咧地发泄了几句，怨气看来十分之大。
　　“那您能说说，您是怎么死的吗？”
　　孙杰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神飘忽，躲着曲琪的目光，盘旋在自己因紧张而勾在一起的手指上方。
　　曲琪也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反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递到他身前。
　　孙杰有些疑惑，但还是接过平板，就在眼神触到那块黑屏的一瞬间，屏幕“刷”的亮了起来，在这昏暗的环境下直刺向他的眼睛。
　　“还踢个屁！人都没了，散了散了！”
　　一缕阳光斜照入球员休息室中，在地上打出了斑斑驳驳的影子。
　　队员们的脸无一不隐在阴影之中，一声怒吼之后，尴尬的沉默在房间中蔓延开去。
　　一会儿，一个人拿出了一包白色粉末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推销道：“都咋地了？来包烟快活快活。”
　　忽然有人愤然起身，一掌把那人推开：“你怎么还在吸这个？！杰哥说了多少遍了，想要好好踢球，就要把黄赌毒都给戒了！”
　　“呸！”那人愤愤啐道，“那小子自己死在了娘儿们床上，还好意思来教育我们？”说着，他不甘示弱地拎起推他那人的衣领，顶着他的鼻尖，压着声音挑衅，“咋地？偶像走了，还想要追寻偶像的梦想？励志励志！”跟着他一把把人甩在地上，剩余的队员全都纷纷上前拉住两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这儿装毛线的白莲花？当年小一出事的时候咋没见你那么大义凛然啊？啊！？”
　　有人出来劝架：“虎，不许提那事。”
　　那小子却像上了头一样，嘴巴就像坏了的水龙头关也关不住：“你们在座的谁都脱不开关系！别以为跟着杰哥那么些年一个个都改邪归正变成少年漫画里积极向上的运动少年了哈。我们是谁？摸摸你们自己的心！骨子里不还是个没有文化，就连踢球也被人夺去自由，只能靠抽烟醺酒泡娘儿们来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一群可怜人嘛！英雄？哪儿呢！各位想多了吧。对外的那些光鲜亮丽不都是做给媒体看的？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可以……TMD那个人却背叛了我们，把我们的希望也给直接带走了……”
　　说着说着，他竟然抽泣起来，转而演变成嚎啕大哭。
　　这一哭，连起了一片哭声，在偌大的休息室中扩散。
　　十几个大男人个个如同三岁的孩童，肆无忌惮地发泄着他们心中的情绪，好似这一日便是世界末日，光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身周。
　　阳光被乌云带走，屋内一盏灯都没开，昏沉沉黑了一片，只听那痛苦绝望的哭声此起彼伏，久久、久久……
　　“那帮混小子！”孙杰忿然骂了声。
　　他抬起头问曲琪道：“小子，你看球吗？”
　　曲琪如实答：“除了世界杯，不怎么看。新闻偶尔看看。”
　　孙杰轻笑了下，又问：“那你怎么看待中国足球？”
　　曲琪思考了一会，说：“一股铜臭味。”说完，立马意识到相关者正在面前，赶紧道了声歉。
　　孙杰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特别会踢球，天分可能还在我之上。我和他从小就认识，邻居。说穿了，我现在的位置本来应该是他的。”
　　孙杰眯起他的双眼观察着曲琪脸上的表情，捕捉到了那丝他想要的讶异后，微微勾了勾唇角。
　　“不过他为人太耿直了。你知道，就是有一类人，脑子一根筋，做事情总是要守他自己的那份原则。小时候我就为此和他吵过好几次架。我喜欢赵云，他也喜欢赵云。有次他买了两包小浣熊，开了两张赵云的卡，我问他要一张，他死也不肯给，说这是他开出来的，就是他的东西。你说气不气人？”
　　曲琪笑道：“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是啊。朋友之间闹闹也就算了。我们一起进的国青队，他比我早一年入选国家队，刚进去就被提拔为正式队员，马上就能上场打比赛。那时候可是酸死我了，但看到他的实力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我也真心替他开心。他刚得到这个喜讯，我们就出去搓了一顿，他耿直没到二十就是不肯喝酒，我们就点了两杯可乐，学人家桃园结义。我送了他一个必胜的福，是大年初一去庙里求来的，一共两个，他一个，我一个。他十分开心地和我说，一定会让世界对中国足球刮目相看的。
　　可是一年后，他住院了。半年，整整半年都没有下过床。我去看他那天，都怀疑我走错病房了。我第一次见一个人可以衰败得那么快，他瘦了一大圈，脸上完全没有血色像个死人一样。还有他的眼睛，是死的。我当场就没忍住，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太心疼他了。好好一个人，怎么会这样？
　　我问他，他不肯说，在我反复逼问之下，他只给了我一句话：‘这个梦，不值得。’”
　　说到这里，孙杰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今晚从未出现过的伤感。
　　曲琪给他递去了一条热毛巾，叙述者连自己都没察觉到两行泪水已经挂在了脸颊上。
　　热毛巾的温暖给孙杰带去了一点安慰，他抹了把脸，继续说道：“后来，我接替他进了国家队。终于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是比赛中的意外事故？”
　　“呵。”孙杰冷笑，“足球是比赛，可不是战争。但是金钱真的能杀人。进国家队后，很多国内知名联盟都来挖我，我找了一家接触下来还靠谱的一线球队，踢了几场球之后，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找到我，很隐晦地和我说想要我踢假球。他说，不会让我们输的，只是控制一下进球数，对手是一个很弱的队伍，所有人都预测我们会大比分取胜，但他却说要我把分差控制在1分。我当然严词拒绝了他。第二天球队经理就找到我了。他显然不知道我和我朋友的关系，然后他就把当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曲琪倒抽了一口凉气，他隐隐察觉到接下来的事情将会是多么惨无人道，不过孙杰却面无表情，毫无波澜地继续了下去。
　　“当时也有人找到他，希望他能配合踢假球。以他那种刚直的性格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身边的人全都来劝他，说圈里就这样，工资那么点，全靠这个赚点娱乐开销。我前辈们也那么对我说过。不过那个死脑筋全都一一给他们驳回去，誓死不做这种违背天理良心的事情。久而久之，金主们在他头上得不到好处，球队也被牵连经营不振，他一下子变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这些人密谋找了一天，把他从训练营里面叫出去，一行十几个干家子，把他拖到一个死胡同里面就往死里打，好几根肋骨骨折，最后还砍了他的跟腱，让他一辈子再也踢不了足球。我后来问过他，怎么就傻呢，妥协一下还能踢球啊。你猜他怎么答的？”
　　曲琪摇摇头。
　　孙杰继续道：“他说，妥协了还怎么做人？”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孟周倒酒与摇晃酒杯的声音。
　　他将盛了七分满褐色液体的酒杯垂直地抛向空中，另一只手变魔术一样地变出了一壶酒。空出的那只手稳稳接住了空中的酒杯，同时酒壶的壶嘴一歪，漂亮的金色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弧线，奔向酒杯而去。
　　两秒钟，不多不少。
　　金色液体在混褐色的液体间化成了丝丝金条，不一会儿就给这一杯混沌装饰上了最迷人的颜色。
　　孟周把酒壶放回酒架，一只手端起酒杯往孙杰身前一搁，道：“您的，无常。”
　　孙杰看着这一杯厚重的液体，很意外地笑了。只是嘴角那一点苦涩没能逃过曲琪的眼睛。
　　“此酒极苦，您慢慢喝。”
　　孙杰把酒杯端至眼前，细细端详了一分钟后，由衷感慨：“好！”
　　曲琪笑道：“还没喝就知道好？”说着，他调皮地给孟周送去了一瞥，后者已经又坐回自己的专属座位，一声不发。迎着这猝不及防的一瞥，却反应极快地牵起唇角报以最甜蜜的笑容。
　　“世事无常呵，你看这些在混沌中飘摇的金线，一眼看去多么出挑，但谁能知道他们连自己的去处都决定不了。小一被断了跟腱，再也踢不了球，而我却只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连能不能回去都不知道。”
　　兴许是平常根本不会说这些感悟，孙杰的话语涩涩的，难免不太符合他的气质。
　　但曲琪知道，他已经是在竭尽所能表达他此刻的所思所想。
　　“命运真是作弄人。凭什么有才能的人要遭遇这种不公？老天不知道留着我们将会给社会带来多大的价值和能量吗？”孙杰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吼骂声越来越大，说完还重重捶了下桌子，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那一声捶桌的巨响虽说并不针对任何人，但还是成功吓到了曲琪。
　　清秀的小伙子本能地往后躲了一步，孟周很快闪身到他边上，扶住了他，亮起一双怒目朝孙杰瞪去，煞有十殿阎罗的气势。
　　此时，在谁都没有想到的角落里，冒出一句谁也没有想到的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