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2

　　通常来到阴间的魂魄是会拥有自己死亡的记忆的，也因此有很多亡魂为了一件事、一个人而流连于奈何桥的这一头，迟迟不愿意饮那孟婆汤、过那奈何桥。
　　但也有少数像谈素娟这样的，由于死亡带来的冲击过于强大，导致她失去了自己死亡的记忆，迷迷糊糊地过了鬼门关、彷徨于黄泉路上时，隐隐约约看到了这间酒吧，受着本能的指引推开了酒吧的门。
　　不过这种失忆一般都是短暂的，合适的时机被合适的话语点拨，便能马上回忆起“死亡”这个事实。
　　“所以这里是阴曹地府？”谈素娟淡淡地问道，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忽然间放下了很多包袱，神色也淡然许多。
　　曲琪摇摇头，纠正道：“这里不过是阴曹地府的入口，你忘了入酆都前还需要做什么？”
　　饮孟婆汤、过奈何桥。
　　谈素娟看了看面前名为“空心”的透明鸡尾酒，好像懂了什么。
　　她伸出手，想要拿起酒杯，却又一次被曲琪给阻止了。
　　谈素娟疑惑地看向这位青年，她好不容易可以摆脱父母、摆脱同学、摆脱那让人恶心的社交，终于可以获得自由，这一刻她一点也不想再等。
　　“慢着，您没忘记我们这儿叫什么吧？”曲琪问道。
　　谈素娟回忆起门口的大石碑上似乎是刻着“望乡台”三个字。
　　“我刚才也说了，望乡台，望尽前生事。”曲琪补充解释，墨色的瞳仁中奇妙的光泽流转，好像能把人的魂给勾进去。
　　谈素娟慌了。
　　望乡台，是死去的魂魄最后一次回望阳间事的地方，那是冥王的仁慈，对现在的谈素娟来说却是噩梦。
　　“我不需要。”她回绝得斩钉截铁。
　　然而曲琪却并没有理会她的拒绝，直接从吧台下面拿出了一个像平板电脑一样的东西，递到谈素娟的身前。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一片黑的屏幕就在谈素娟的目光接触到它时忽然亮了起来。
　　根本不需要任何按键或者语音指示，屏幕上自动播放起了影像。
　　影像中是一个葬礼的现场，摆放在灵台上的照片正是谈素娟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庞。
　　没错，这是谈素娟的葬礼。
　　谈父谈母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从屏幕的那头传了过来，那一声声直击谈素娟的心灵，她十分想要把眼前这块屏扔得远远的，然后捂住耳朵，拒绝接受一切现实。
　　可是她却发现她动不了，全身仿佛被点穴了一般，抬一抬手指都无比困难。
　　她就像是一个接受酷刑的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中痛苦哀嚎的父母，让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占据自己所有的听觉。
　　心仿佛在被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剜着，嗓子却不属于自己，连喊叫都做不到。
　　影像中的谈父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拿着悼词的手不住的颤抖，几乎话不成句。
　　听者的哀叹在谈素娟的耳中被放大了无数倍，他们都在感叹“这是一条多么年轻的生命”，“为什么要想不开”。
　　而谈父却在不停地指责自己为什么不多和女儿交流，为什么要逼她逼得那么紧，为什么没有发现她的反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一下又一下冲击着谈素娟的耳膜，几乎打得她体无完肤。
　　“我们只是想要你好好地活着。”
　　这是谈父最后的一句话。
　　连谈素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早已经泪流满面。
　　“说说吧，你的故事。”曲琪的声音踩着谈素娟内心的节奏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
　　谈素娟抹了抹眼泪，发现自己可以讲话了。
　　“我以为他们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工具，一个用来满足他们自己虚荣心的工具。”
　　曲琪微微牵起嘴角，用最温柔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姑娘。
　　谈素娟接着说道：“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小时候的时间被父母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就连上厕所和睡觉的时间他们都会管着。实话说，一直这样我也就习惯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开心。看到他们开心，我才会安心。”
　　“你从来没有羡慕过其他小孩子有快乐的童年？”
　　谈素娟：“也许有吧。我不记得了。我从小就是个乖宝宝，爸妈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爸妈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也就傻呵呵地相信了他们。孩子当然想要出去玩，可是有次我提了这个要求，爸立马板起了脸，一整个晚上没和我说一句话，妈也一直骂我不懂事，后来我就不敢再提了。”
　　“那后来呢？”
　　“本来一切都挺好的。我按着他们的想法，考进了市重点高中，还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市里TOP1的大学，学的还是他们最希望我学的经营管理，说出来好找工作。然而，进了大学后，我发现一切都变了。”
　　“怎么变的呢？”
　　谈素娟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嘲讽这个世道。她拿住吸管的一头不停搅拌着那一杯透明色的液体，浮在液体中的七彩果子胡乱翻腾，就像一艘在浪涛中挣扎的小舟。
　　她接着说道：“从小学到高中，大家都是用成绩来说话。谁成绩好谁厉害，受到万众瞩目、万人敬仰。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班级里的第一名，当时就是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感觉。以前人家都会说，女孩子也就初二以前可以和男孩子比比，但这条规律在我身上不适用。高中三年，从来没有一个男生可以在读书上超过我，这一直是我最自豪的地方。高二分班很多女孩子都选择了文科，我却毫不犹豫选了理科。但是大学不一样，成绩似乎变得并不是那么重要，鲜花和掌声根本就不会送给那些班级里考第一的人。这一度让我陷入了不知所措，这就好像是你在一幢豪华大宅里住了十几年，忽然有一天交不起房租被赶到了大街上。原本营生的手段没了，整个人都懵了。”
　　谈素娟一边说着，身体开始轻微颤抖起来，声音也变得忽高忽低。
　　曲琪点了一个蜡烛，放到她的酒杯边，好闻的柠檬香，稍稍安抚了眼前的姑娘。
　　“但是爸妈对于我的要求却没有变，他们依然希望我是人群的中心，依然希望我能够给他们带回更多的面子。我努力了，我年年都是学院的TOP1，特等奖学金从来没有旁落过，但鲜花和掌声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无论我读书再怎么好，在班里面永远只是一个普通的同学。而那些闪闪发光的总是那些成绩一般，却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人。我的舞台上，没有了我。”
　　“你是怎么平衡这种心理上的落差的？你那么优秀，一定有自己的办法。”
　　谈素娟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试着去争取班长，做各种活动的组织者，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我以为我做得很好，我身边都是朋友，吃饭有人陪、唱K有人陪、熬夜K书有人陪、外出郊游有人陪，那段日子很开心，至少我很开心。”
　　“你似乎话里有话？”
　　谈素娟点了下头，冷笑了下，道：“直到前段日子，我无意中听到平时关系最好的两个姑娘的对话。她们说我这人无趣极了，一天到晚只会看人脸色，被人呼来喝去还乐颠颠的，特别蠢。要不是看在期末考的完美笔记的份上，她们怎么都不会和我这种人做朋友。”
　　“那真是非常糟糕。”曲琪皱起眉，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呵呵。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我看清了那两个姑娘的面目后，我男朋友，哦，应该叫前男友，来找我聊分手。”
　　“哦？”
　　“很惊讶吧，我这种人居然还有男朋友。”
　　“不，我只是觉得你似乎不像有心上人的样子。”
　　谈素娟看了曲琪一眼，发现他十分地认真，便没有多说，继续自己的故事：“其实我们俩就是在玩恋爱游戏。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只是彼此都想要找个人来填补身边的空缺罢了。所以其实他来找我聊分手，我一点也不意外。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即使我也想分手，但从对方口中提出，就会让我有种不爽的感觉。”
　　“好像被甩了？”
　　谈素娟点头：“是啊。这怎么说都感觉是自己被否定了。他用的说辞还是官方那套‘你很好，只是我们不合适’。我懂的，我也没再说什么。其实我不喜欢他，但是知道他不喜欢我的时候，总是会有点小失落。”
　　“我明白，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喜欢，即使不是‘爱情’，至少是一种肯定。”
　　“对。我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心理不太好，毕竟从小到大我都是在大家敬仰的目光下成长的，当一个人对我说‘我不需要你’的时候，给我造成的打击还是不小的。前段日子真的是够了，在一周之内，我听到了三个人对我说‘我们不需要你’。WHY？是我哪里不够好吗？我想不明白。”
　　曲琪问道：“工作面试吗？”
　　谈素娟：“嗯。我在找工作，很不顺利。简历基本都能过，却总是卡在第一次面试。曾经有个面试官直接当面和我说了，他说：‘我们想要找一个有趣的人。’有趣？一个行政助理，他们要有趣来干什么？我真的超级怀疑这个社会的公平公正。高考之前所有人都说读好书进了好学校前程无忧，大学毕业工作面试居然和我来了句‘我们要有趣的人’。Excuseme？”
　　谈素娟咽了口水，缓了下起伏的心情。神奇的香味，一入鼻就好像镇定剂一般，立马稳住了心绪。
　　曲琪接道：“我想你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
　　谈素娟苦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合适的工作吗？”
　　“面试的失利应该不足以让你来到这里。”
　　“嗯。我爸和我妈大吵了一架。他们这段日子几乎天天吵架。随便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点炸他们心里的炸药包。我知道这全是因为我。每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能听到他们小声在讨论我的前途。他们希望我去考研究生，但是我不要，在见识到读书并不能让我变得更优秀后，我就不想要再走这条路了。为了这个事情我还和他们吵过一架，我妈就一直哭一直哭，怪我爸没教好我，我爸就反过来说我妈把我宠坏了。每次一听到他们吵架我就很心烦，本来面试失败的事情就让我很抑郁，他们还在不停地给我加压。要知道他们每骂对方的一句话在我耳里全都是在骂我。”
　　曲琪给谈素娟换了碟花生果，安静地听着她继续说。
　　“那天吃完晚饭，我继续把自己关在房里。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有一个月。我爸和我妈也和往常一样在客厅里说着我的事情，他们一开始还会放低音量，后来就完全不管了，好像是故意要让我听到一样。我妈把我面试失败的消息告诉了我爸，我爸就在说要不要送我出国读书，他想要去托人找关系什么的……我越听越烦，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口中的我的未来。在这一个月中，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我到底想要做什么。可是把身体问空了，我都没有得到一个答案。那些年读的书简直都喂了狗去了。书里会教你怎么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吗？书里会教你怎么和人相处吗？书里会给你指明将来的道路吗？没有，全都没有！二十一年，我都在干什么？如果这是一个游戏，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按下Restart键。太糟糕了，怎么可以那么糟糕！”
　　“谈小姐，你可以喝一口酒，休息一下。”曲琪提醒道。
　　谈素娟讶异地问：“这不是孟婆汤吗？喝了，不是会忘记所有事情？”
　　曲琪替她解了惑：“饮尽孟婆汤才会忘却前生事，只是一口，无碍。”
　　谈素娟闻言，拿起酒杯放到唇边小泯了一口。味道淡淡的，不像曾几何时她喝过的那一杯鸡尾酒那样浓烈。但入喉时有那么一点苦涩，只是一点，却久久散不去。
　　兴许是注意到谈素娟拧起的双眉，曲琪笑着说：“总是有点苦的，习惯就好。”
　　“可是每天苦那么一点，久了就会变成一片苦海，把人都给淹没了呵。”谈素娟的眼眸有些迷离，她看着透明的酒水，却似望透了人生。
　　两人沉默了许久，曲琪才轻轻发问：“现在感觉如何？”
　　谈素娟晃了晃酒杯，咧开嘴：“很好。我是不是可以按下我的Restart键了？”
　　曲琪却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下辈子你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