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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严州城的灯火随着更夫的锣声，一同黯淡了下来。
鼓楼街登天阶上的一处院墙外，借着月色，依稀可辨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树干上，正喝着闷酒。
许三斜着眼眸，打量着院墙里三两作伴，漫无目的阴兵们。
原来这飘渺凌云府的旧邸内围，竟是给一种祭器所布的法阵护住了……难怪此时墙内，这股冲天煞气，先前在大门外，仅仅只能感到丝丝凉意。
这样看来，严州城这几十年的灵力匮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正是被有心人，用神通皆聚集于此！
“这令牌上字符的气息，难怪总有种熟悉的感觉……果真和这飘渺凌云府的阴气有关！莫不成?还是由老白头所述的凌云秘法铸成……”许三左眉一挑，感到一阵寒意。
“谁又能想到，看上去风平浪静的严州，背后还藏着一个献灵大阵！废掉一整个大城的灵脉，只是被人用来祭养，这区区百余个先天修为的阴兵?”
沧澜皇室，在此潜心经营二十余年，难道只是为了这百名先天?
实在是匪夷所思，哪怕是以这献灵阵的功效，再运转二十年，这些没有灵智的傀儡也只能培育至化云中期的实力，而对于掌控一界的沧澜皇族，这百余化云期阴兵根本不值一提！
疑惑涌上脑袋，眼前的怪像，就像那令牌上笔走龙蛇的字符一样，种种疑云笼罩在心头。
丑时已至，府邸内的暗雾竟四散而逃，光影交替的结界上显得光怪陆离。
许三借着月色，右脚一点，就从树干闪到了院墙上，没有发出一毫声响。
许三拿出令牌，伸手一试，便发现很容易的在这薄膜上打开了一个缺口，阵法本身并没有任何抗拒。
果然，这个令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张通行证。只是不知为何，明知丢了令牌，那小郡主倒也不追来，难道这令牌倒也不那么重要?
奇怪。许三并不打算在解开这些疑问前，贸然一探究竟。
就在此时，许三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手上吸来，还没来得及撤出，一阵铺天盖地的昏暗就袭卷了过来！
许三转瞬就被拽入其中！一片黯淡无光。许三只觉得五感六识被限制的厉害，连神念也仅能放出五丈。
虽然如此，许三倒没多少不安，这半月来怪事连连也没少碰见，既来之则安之。
许三手持九歌走在浓墨中，剑身上的青丝流光飞舞，成为了这黑暗中仅存的光源。
两侧窗户在轻微摇摆，那枢轴已经明显的坏了，吱呀吱呀的作响。除此之外，唯一的声音，便只有自己的脚步，在混沌的黑暗中，许三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听到过自己的脚步声。
“五丈，足矣。”
连心声，都像过耳般沉稳有力。
直觉告诉许三，如此反常的献灵祭养，以及数百阴兵，包括各种关于飘渺凌云府的传闻，似乎全都是刻意地遮掩着什么……就连幕后黑手，似乎也对此地完全不放在心上…
忘忧曾说过，天下困阵，哪怕品列天阶，也往往藏有阵眼，若能找到将其摧之，无阵不可破之。
许三犹豫了一下，刚刚尝试了一次，自己确实是可以凭借这令牌，在北侧的花墙上，破开了一个洞，事实证明此刻就可以脱身。
但许三给自己找了个贪婪的借口。往往这种庞大年久的阵法，阵眼都绝非凡品！
虽然自己也没有把握，能找到这个阵眼，但还是激起自己对这隐秘的兴趣。
其实自下山以来，许三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那变强的欲望每日都在膨胀。无论是报灭门之仇，还是后来被骨皇盯上，自己始终太弱了！
曾几何时，在终寒山上的自己，心里是十分抵触这种贪欲，因为这不是属于他自己的道。
“可我不杀人，人便杀我……”
浓雾迷茫的四周，陡然出现两团无声的黑气，一前一后地从黑雾中激射而出！
黑气宛若全如煞气浇铸而成，这些黑雾在空中一团生出一团，一片携着一片，看上去漫天飞舞，浩浩荡荡地朝许三逼来。
“这是…夜枭煞象！”
许三的身体像是提前能感知到偷袭一般，同时暴退数十丈，前胸伏地，以一个反身扭开了纠缠上来的黑气。
下一秒，整个走道上剑气动荡，咄咄逼人的寒芒带着剑花，肆意舞动。
许三一扬而起，同时人影借势而上，极薄的剑身却携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剑势挥去，直奔西北袭向本体！
黑雾像是没反应过来，闷哼一声硬吃了一剑。
下一秒，许三发现对面竟已无影无踪——电光火石间，五丈之内，除了淌血的九歌，如同无事发生。
但刚刚的一番战斗，许三只觉得自己的修罗杀念有些蠢蠢欲动，杀意被无限放大，不受控制。
……
“何为舍？”
“放下为舍。
修为可舍，七情可舍，六欲可舍，命亦可舍。
便是舍道。
凡有所舍才有所得”
……
“那何为执？”
“放不下便为执。
修为不舍，七情不舍，六欲不舍，命亦不舍。
便是执道。
执念不去
剑心难纯……”
……
白发男人一拢黑衣，玄纹云袖随剑气飘荡，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青色玄铁薄剑，嘴角带着一抹玩味般的笑容，冷冷地盯着前方翻涌的黑雾。
“夜枭煞象”，想必便是这献灵阵的阵灵了。倒是小看了许多，竟还懂得一击不成，急退千里，借地利之便，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能布下此阵的修士，对阵法上的研究，看来还远远高于忘忧。那妮子，离山时可还不会布下具有如此灵慧的阵灵。
这夜枭第一击全力偷袭下，也不过是先天初阶的对应实力……但要做为能运转如此庞大阵法的守护者，着实古怪。
许三平静的剑心上，又流淌过一道杀意……
许三的眉目发皱，一股凉意不禁从脚底渗透进天灵。
一道又一道……一道又一道……
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天空的积云上，数以万计的杀意在不断翩飞，肆虐在黑暗中。
许三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森罗万象九宫阵！”许三突然回想起忘忧曾口述过的一种顶尖的玄阶阵法！额头便不自觉的冒起了冷汗。
这个邪阵是属于一种独立的外置的阵法，并不会影响其中其他阵法的运行，他所负责的便是困杀闯阵之人。
和其他玄阶阵法不同的是…大部分的守护阵灵的数量，是按阵法的类型及品阶所化，除了夜枭外，一般只有一只。虽然夜枭并不是森罗九宫阵独有的守护阵灵，但别的阵法，祭炼起夜枭兽的数量，绝也不会多于一掌之数。
而森罗九宫阵，之所以位列玄阶顶级阵法，正是因为阵灵的特殊！是根据入阵者的实力来幻化的…阵灵的实力品阶虽说会降一大境界…但数量…却成倍成倍的提升，到最后，便是令所有修士皆胆寒的数以万计！
哪怕是练虚期高手，入此邪阵，面对着多如牛毛的凝神期煞象，最终也是活活累死，无奈困毙于此。
除非入阵者能从第二步中迈出，跨过炼虚期大关，成为像骨皇那种太虚、窥天的第三步强者，才能无视其中规则，挥手可破。
但事实上，许三自己只是个第一步堪堪走到极致的修士，恐怕连黄阶阵法都难以逾越。
许三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亘古三剑，第一剑——”
剑身明暗交界处，一抹许三自己都没发觉的血红色，缓缓覆盖住了剑尖。
“我名开天！”
若说上回仅凭先天八重的许三开天后，修为能逼近半步化云，那这一刻先天圆满的许三，已经能彻底冲破了化云期大关，迈入化云一重。
许三只觉得四肢百骸犹得良泉灌溉，丹田里凝出的漩涡云海，释放而出的灵力在经脉中奔腾而过，取之不尽。
夜枭们似乎也察觉到，这个入侵者的气势在不断攀升，扑腾着翅翼怒意十足。伴随着枭王一阵锐利的尖鸣声，铺天盖地的夜枭从四面八方，声势浩大地涌了出来！
一念之间，黑雾堕天般积压了下来！
无处可躲，也无处可逃！
“唰——嗖——”
九歌动了，人却留在了原地。
等到这些枭兽扑到上一秒的白发男人时，这才发现只是残影。
而远处，无数道青色的剑影在飞掠中不断旋舞，身后只留下一地夜宵的尸碎。
在“开天”的加持下，周围那源源不断的夜枭，仿佛只是慢动作般，供自己随意亵杀。
身边的每一道剑影皆会只存片刻，踏出一步，就随着下一步的来临而消失。
方圆五丈之内，除了残肢断臂，竟只剩下鲜血淋漓的一地涂炭。
……
许三依旧在麻木地挥着剑，浑身伤痕也像没有痛感般，每行一步，剑便干脆地落下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说是天昏地暗也不为过，许三的一头白发早已被染成暗红。
哪怕这些枭兽不过是他一击之敌，但开天状态下，精血的剧烈消耗也让漩涡云海慢慢变得不堪重负。
不断屠戮之下，对比于灵力精血的损耗，更恐怖的是意识在不断消沉。
这种无力感，再加上对上这些悍不畏死的枭兽，更显得无力消极。
下一秒，又或是再下一秒……
自己可能就会彻底倒下……
一剑起，一剑落……
一剑又落，一剑又起……
两只眼皮如同手中的九歌，似有千斤之坠。
但一剑一灭间，皆能证我修罗道！
……
许三不知行了多远，更不知眼前身在何处，似乎结束了，又似乎还没开始。
这暗无天日的昏沉，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望着这漆黑的无尽小道，竟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许三自忖不是一个懦弱之人，可在这一刻，竟有些想像三岁孩提一样哭泣，鼻头按捺不住地一酸。
为何他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般，在仙宗师门里，陪着父母、师傅，过着清心悟剑的恬淡日子。自己不仅记不起身世，师门还遭奸人屠戮，到头来发现自己不仅大仇未报，反而要在这无间炼狱的折磨中，最终倒下死去。
想到这儿，许三悲从中来，握剑的手终于有些颤抖，眼角伴着血污无声划过一道晶莹。
“最终会倒下死去……会死去……”
许三脸色发白，原本直挺的脊梁直打哆嗦，双唇的颤抖出卖了自己对死的恐惧……
握剑的手颤抖的厉害，就连挥舞着的九歌，也失去了光泽，迈出去的步子也慢慢放缓……
陡然，那迷雾中牙尖爪利的枭兽模样，也变得可怖起来，原本只感到憎恶的兽面，却让人不敢直视，就连喉舌都被吓到干结。
心神恍惚间，神念之下——突然感觉漫天的黑雾转瞬不见！
继而一道芬芳钻入鼻孔，就连挥剑早已麻木的手，也不禁停了下来……
没有了黑雾的限制，许三心下大喜，似是自己已行到了阵眼之中，从而逼退了幻象。
“是玄灵草的香味——”神念还未恢复之际，许三就已察觉到周围，皆是一些仙门中用来聚灵，最为常见的药草香味。
一路杀伐于此，终能庆幸一声。
突然，一张魂木牌匾映入了他的眼帘。
“永夜神侯府！”
这五个大字，如同噩梦般，突然震慑住了许三！几下恍惚，又化作梦魇钻进了许三的识海。
耳畔仿佛传来了老白头断气时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时不时伴随着师弟师妹们被折磨的惨叫！一股怨恨猛地在心下滋生，怒火埋在血里无名增长！
……
“哈哈哈哈哈哈哈……”许三胸腔的愤怒彻底被点燃，继而转为癫狂的大笑，
“待到梨花尽！屠尽修罗门！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屠尽修罗门……”
血发男人像是疯了，捏紧插在地上的青锋，久久不能言语……良久，直到再也笑不出声，一种令人心悸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
“我不知你们是谁，也不知你们在哪，更不知为何！日日夜夜，藏头护尾般在我脑里折磨着我！但我仅知，他日，我若能侥而不死！我若能穷根寻叶！我若能得偿所愿！我定将百倍奉还！
原本紧闭的青石宗门，在血发男人面前，像是被人从内推开一般……竟缓缓敞开。
“此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
大悲大喜，又反复轮历了七种情感变化，跪坐中的许三，整个人的气质透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肃净。
许三只觉得眼前一晃——
——竟再次回到，刚被卷入献灵阵时的一刻。
只不过，此次却不再是铺天盖地的昏暗，而是眼前一亮，自己身处在一个山村之中。
这片宽敞的小天地里，仅存有七株老树，和一个头带斗笠、腰别石斧的樵夫。
樵夫看了许三一眼，点了点头，随即拿起腰上的木斧，迈步向前走去。
许三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悟地跟上去。
画面一闪，樵夫专心无比地砍起树木，一边砍，一边感慨万千地道：“为师曾经只想做一个樵夫，如果只是做一个樵夫，也许为师会比现在快乐许多。”
许三没有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樵夫砍伐树木的动作。
“砰”的一声，第一棵大树倒下了，樵夫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气，随即站在第二棵树木前，然后再次举起木斧。
看着看着，许三渐渐忘记了仇恨，也忘记了时间。
仿佛天地间，已经没有比这伐树更有意义的事情。
许三甚至觉得自己本该如此，生该如此。像这樵夫一样，精耕细作，日复一天。
砰砰声在山林中悠然回荡，木斧每一次落下，虚空划过的轨迹都有细微的不小变化。
“只是个时间存影么……这樵夫的存在竟然只是个神念投影……
虽然极其逼真，但许三还是没有察觉到对方身上任何的灵力波动，哪怕是…呼吸?所以许三不得不接受，自己只是在一处小世界观看他人存影的事实。
但这段存像又太过真实，甚至比自己曾经在钟寒山上，观摩师祖剑念时的那段存影还要来的逼真。
于是许三把这当成机缘，开始理解、参悟。
两棵、三棵、四棵……
眼看仅剩的几棵树就快被砍完了，许三还是一无所得。
樵夫还是在那，默不作声地挥动着石斧。
许三甚至在想，哪怕石斧在此刻断了，樵夫还会用手抓着石刃继续。
看着这石斧飞屑的画面，许三双眸逐渐变亮。陡然想起自己练剑时的姿态与神情，是多么重复相似……在不知不觉，他已是如痴如醉地看着斧头的幻影。
一连砍倒七棵老树后，“樵夫”终于停下动作，悠然舒展粗狂的面容，问道：“徒儿，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