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钟山之神

　　冬至一过，日子便一天天的逼近年关了。
　　无论是成建制的企业公司，还是各种政府机关，都不约而同的忙碌起来，要为这一年作一个完美的结尾。
　　人们忙着工作，学生们在繁重的学业和一天之中挤得满满当当的课程中徘徊，满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寒假。
　　街边的小卖部里开始摆出了烟花和春联，城市间有人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虽然一年比一年更淡，却依然让人感到心安的年味逐渐开始蔓延。
　　按理说，时至年关，要赶在除夕之前清理一年中堆积的工作，监察院应该也会异常忙碌才对，可事实恰好相反。
　　随着外出执行任务的监察官们一个又一个的返回监察院总部，这座聚集了十万之众的大型暴力机关，日子过得却是一天比一天清闲。
　　因为监察院一年到头，还真就没有什么堆积起的任务，也没有什么必须完成的指标。
　　他们喜欢在现场干净利落地完成任务，大肆奉行株连之法，在这一点上，炼狱司显得犹为突出。
　　如果说人间司的监察官们最讲道理，处事过程中要符合情理，做事要公道，明辨善恶，分辨大小道理，理清先后顺序，不能肆意妄为，最按规矩行事，往往显得如那儒家书院出来的先生君子一般。
　　那么炼狱司就是与它偏差极远的两个极端，在追捕围杀那些穷凶极恶的大修行者时，他们几乎是不择手段，且想尽办法，一门心思的琢磨怎么才能利用连坐之法杀掉涉及事件中更多的人。
　　炼狱司人数极少，六司之中仅仅只高出不死座主座下收人条件极为苛刻的虚空司，但每年报表之上的鲜红标注的杀人人数，年年高踞六司之首，且一直居高不下，差距极远，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以至于如今天下修行者之中，谈及炼狱司，犹如凡人谈虎色变。
　　这一日清晨，逐渐无所事事，日渐清闲的七大座主一合计，决定搬着椅子出来晒晒太阳，用张怕的话说，这叫祛除身上这一年来堆积起的阴秽腐朽之气。
　　于是七个人裹的严严实实的，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了七张一般常见于夏日海边的沙滩椅，往上一躺，就这么在门前的院子中舒舒服服的享受起了冬日里的温暖阳光。
　　张怕把之前煮火锅的红泥火炉又搬出来，取一只紫砂茶壶置于其上，开始煮茶。
　　茶叶不算好，寻常绿茶而已，炒茶工艺也一般，只是从市面上买来的普通茶叶。
　　不算太大的院子里，不一会儿，便茶香四溢，每人倒上一杯热茶，瞧着那炉中炭火，坐于清晨阳光之下，可谓是闲适写意之极。
　　黑衣小姑娘咚咚咚的从屋子里跑出来，从龙邪身后一个小踏步，便轻松越过沙滩椅，自龙邪身后跃来，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到他头上。
　　龙邪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甚至还来得及放下茶杯，而后双手高举，正好钳住坠落小姑娘的腋下，小姑娘身形骤然一滞，只好对着自家老爸眨巴眨巴自己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就这么被龙邪举在半空中。
　　小姑娘已经长到一米多一点点，快要达到龙邪腰间，面容清秀可爱，黑色长发，看得出来日后一定是个极好的美人胚子。
　　仅仅五月，就已经长成这副样子，可即便如此，仍然是已经远远落后于正常龙族的生长速度。
　　普通龙族破壳而出之后，先啃食自己蛋壳填补肉身气血，而后只需一个季节的时光，三月有余，便可长成普通人类的成年模样。
　　赤花跟在小姑娘身后，脸上满是那种母性的独特笑容，手里还端着一碟子她自己做的点心，有桂花糕和绿豆糕，有华夫饼，有曲奇，有桃片，许多都是她从网上看来自学的，味道均是不错。
　　小姑娘用鼻子使劲儿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甜食香气，从龙邪身上跳下，欢呼一声，就奔着赤花去了。
　　龙邪看着赤花无奈道：“你就宠她吧，才吃过早饭就吃甜食，小心以后变成一个小胖妞。”
　　赤花一边温柔地替腮帮子鼓鼓的小姑娘擦去嘴角边的残渣，一边白了龙邪一眼。
　　张怕捧着热茶笑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这一问，问的是小姑娘的身体情况。
　　因为长年呆在龙宫中，缺乏外界营养补给，小姑娘足足耗费上千年才勉强自主破壳而出。漫长的岁月里，严重的营养不良耗损了龙芷沅的本源太多太多，这导致她的身体既比普通龙族虚弱，生长缓慢不说，体内更是还残留着许多涉及根基的隐患暗伤。
　　像这种亏损本源的暗伤，即便是少昊也束手无策，总不能夺取他人真灵来为小姑娘填补本源吧。
　　龙邪摇头道：“只能慢慢来，自我分流水运给芷沅后，她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能够承受的水运份量也在逐渐增长，还能怎么办，慢慢调养呗。”
　　少昊坐在长椅晒着太阳，正在读书，像个垂老矣矣，行将就木的老人。说是书，其实并无封皮，书页上也空无一物，少昊却看的极其聚精会神。
　　在他眼中，有一条金色的河，缓缓流淌，千万年不变。
　　与其说他在看书，其实就是观瞧光阴长河那冥冥之中一条条天机运转的细微脉络，因果牵连纠缠。
　　草灰蛇线，伏线千里。
　　有些算计，哪怕回溯千年都不算过分，而且还不一定能窥见其冰山一角。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少昊就会以推演之法逆流光阴长河，窥见天机因果脉络，看看已发生之事，预测未发生之事，算得上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查缺补漏。
　　可即便与天道联系日渐紧密，少昊也不得不承认，在天机推衍，观瞧因果之术上，他仍然要逊色司幽意良多。
　　他看的正入神，结果被常行轻轻一下拍打，整本无字天书吧嗒一声就自动合上，他的心神气机也随之断开。
　　“说好不工作都休息一天的呢？”
　　少昊放下书苦笑道：“习惯了。”
　　司幽意眯着眼睛，很是惬意。楚歌晒着阳光，睡起了回笼觉。
　　左长安一边饮茶，一边读书，是真正的读书。
　　在他漫长且无趣的生命中，读书是他为数不多的慰藉。
　　书是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看的他很是入迷。
　　张怕饮茶笑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左长安笑应道：“胭脂用尽，满山桃花。”
　　少昊举杯道：“诸君饮胜？”
　　除开已然酣眠的楚歌之外，人人随之举杯，纷纷笑道：“饮胜！”
　　监察院之外，一名又一名的黑衣监察官们正在跋山涉水，从四面八方回到这座他们愿意轻易交付生死之事的地方。
　　快要过年了。
　　一个怪异的女子提着自家的购物布袋，正在菜市场上挑拣着蔬菜和肉食。
　　为什么说她怪异呢，并不是因为她身体何处有重大缺陷，或者天生极丑，难以见人。
　　其实正相反，女子容貌绝美，身材极佳，腰肢盈盈，不堪一握，双腿修长却不过分纤细，大腿浑圆有力。皮肤光洁白皙，胸前更是极为有料，浑身上下无不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带着成熟风韵的迷人风情，堪称是一位人间尤物。
　　她之所以显得怪异显眼，是因为她有着一头赤红似火般的及腰长发，没有束起，任由其披散肩头，且颜色浑然天成，发根至发梢全是鲜红，完全不像漂染而成。
　　当那头红发被风微微吹起，就像一团在空中飘动地烈火，而刚好女子今天又穿了一身大红衣裙，整个人就如同火中精灵一般，跟这喧闹脏乱的农贸市场自然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商家们也没有显得太过惊讶，女子路过时，还会打声招呼，女子也会笑着应声，显然是这间农贸市场的常客了。
　　红发女子在一间蔬菜铺子前驻足不前，开始认真挑选起铺子上的土豆和胡萝卜。
　　铺子的主人是个瞧着约莫五十岁的朴实大妈，或许她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后生们争先恐后追求的大美女，可是岁月变迁，现在她只是一个膀大腰圆，面容和气，时常挂着令人升起亲近之心的温和笑容的菜市场大妈。
　　“小祝来啦，今儿要买点什么菜。”大妈往铺子上放下一把刚刚洗好，瞧着便新鲜喜人的芹菜，用一旁的干帕子擦了擦手，笑着说道：“我这都是刚收来的，保管新鲜。”
　　红衣女子笑道：“想买点土豆和胡萝卜，昨天家里闺女提了一句说想吃咖喱，我没做过，查了菜谱，打算买点材料回去试试。”
　　大妈笑道：“现在的孩子嘴可刁了，不比我们那时候，一碗稀饭吃得比啥都香。”
　　女子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吐苦水道：“家里两个小祖宗可难伺候了。”
　　大妈羡慕道：“说实话，小祝你真的看不出已经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了，生了孩子还能保持这种身材，人这么漂亮又贤惠，你老公真的是上辈子存了大福气才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
　　听到被人如此夸奖，女子不由得双眼眯起，满脸浅笑，高兴开心之余，顺手就买了一斤土豆和一斤胡萝卜。
　　等到女子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原本空荡荡的布袋里已经装满了东西，一斤土豆，一斤胡萝卜，再加上两斤颜色鲜红的新鲜牛肉，咖喱的材料就算齐活了。
　　对了，待会儿还要在楼下超市买包做咖喱用的调料，女子在心中暗暗记下。
　　人行道边的提示灯由红转绿，女子便提起布袋，踏上了人行道。
　　远处传来一声声刺耳的鸣笛声。
　　那是一辆黄色校车，车上载满了穿着整齐服装的小学生们，车前马路上明明已经是红灯高挂，这辆校车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向。
　　中年司机在拼命按着喇叭。
　　时间在一刻戛然而止。
　　女子能瞧见车内小孩们惊慌恐惧的的表情，也能看见司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依旧跳的极快的心脏，能看见司机紧握方向盘的手上渗出的汗珠，也能看见他死死踩着离合和刹车的双脚。
　　校车的刹车已经毫无作用，应该是内部的线路坏掉了。好消息是，油门并没有继续加速，只要校车运气够好，一路上没有以高速撞到任何物体，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受伤，失去动力的汽车迟早会在摩擦力的作用下停下来。
　　红发女子放下手中的布袋，叹口气，估算了一下自己与校车之间的距离，看了看四周。
　　很好，人不多，也没有什么能扑捉到高速物体的动态摄像头。
　　她踩着运动鞋的脚下开始往外冒出丝丝缕缕一闪而逝的赤红火焰，就像子弹出膛的那一瞬间枪膛中涌动的火星。
　　时间骤然恢复流转。
　　空气中响起一声沉闷如春雷的轰鸣，一圈肉眼可见的白色涟漪在空中微微泛起，如同石子初落水，涟漪只有一圈，却扩散极远，涟漪极大。
　　一道身影已然拦在校车身前，她直接一脚踩在车头上，竟是直接将整辆横冲直撞的校车生生踩停，车轮滚动不休，却无法前行半点。自二者交界处，又迸发出一大蓬赤红火焰，只是眨眼间，火焰就如同一张宽大幕布般包裹住半个车身。
　　校车后半截高高翘起，却没有直接倒翻过来，而是在半空中停滞不前。火焰在减缓车内的人在这种剧烈撞击中所受到的颤动。
　　逐渐失去所有动力的校车尾部只好无力的重新坠落回地面，校车中的学生和司机安稳坐在座位上，四周早就恢复正常，好像劫后余生的他们刚刚看到的火焰只是一幕生死之际产生的幻觉。
　　只有车头四周马路地面上残留的灼烧焦黑痕迹勉强能为他们佐证一二。
　　已经回到原地的红发女子提起布袋，张望了一下四周被校车吸引了所有目光的人们，轻轻笑了笑，接着慢悠悠的过自己的马路。
　　咖喱用的调料还是买的辛辣一点吧，家里人都喜欢吃辣。
　　监察院天机司，身穿黑衣的监察官们来来往往，不时在手中的文件中落下几笔，以作记号参考。
　　这座设施中央，是天机司最重要的仪器，也是监察院赖以监察天下的重宝。
　　天机仪。
　　它外表是一轮仿佛蕴含天地无穷造化，周天亿万星辰的竖立皎洁纯白圆盘，只是一个眨眼，内部便拆分为一座高入云霄中的巨大仪器，一重又一重的巨大圆环导轨嵌套其中，并且以某种符合大道至理的规律不停旋转滑动，好似要演尽天地万般变化才肯罢休，而后运行一段时间之后，这些仿佛其数无穷的导轨就又纷纷合拢，变为一轮最初那轮立在此处的人间明月模样。
　　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导轨之中，仿佛有一处浩瀚星空，无数星辰般的晶莹光点闪烁其间。
　　就在此时，这些浮沉繁多如海洋的晶莹光点间突然多出了一粒光芒比之周围诸多光点不知耀眼多少倍的赤红星辰。
　　天机仪上多出了一张蓝色光幕，无数繁杂玄奥的符文跃动其上，而后一闪即逝。
　　所有在天机仪工作的监察官们组成的人群中骤然沸腾。
　　接着，光幕上开始弹出一行行文字。
　　“警告，发现不明能级反应，初步判定为十二境。”
　　“错误，修正中。”
　　“修正完毕，目标能级为十三境。”
　　“判定来源中。”
　　“判定筛选中，不符合人类能级反应。”
　　“连接山海司数据库。”
　　“查询中，未发现符合目标者。”
　　“连接山海经。”
　　“查询中。”
　　“发现符合目标者。”
　　“目标代号，钟山之神。”
　　“警告，目标为烛龙。”
　　“警告，警告，烛龙现世。”
　　“烛龙现世。”
　　看着光幕上闪过的红色文字，人群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安静。
　　在这不同寻常的安静中，人群里骤然响起一声大喊。
　　“都愣在这做什么？”
　　“马上上报座主，上报天道司，上报天尊，联系不上就去山上找，山上找不到就去居所找，无论如何，要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几位座主。”
　　洛溪朗声道：“赶快动起来，咱们这回可有的忙了。”
　　被突如其来的惊人消息震惊的人群如梦初醒，恢复流动，人们连忙前往各处，尽自己所能的传递消息。
　　一时间，场面混乱的犹如早晨的菜市场。
　　向来安静的天机司，还从来没有如此喧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