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剑从血海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有光自天外来，贯穿穹宇七重圆环，涵盖此方天地，最终落在元浮屠一人身上。
　　足足九息之后，这光才缓缓消散。温如玉能隐约感到，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与元浮屠连在了一起，无形无质，难以名状，却又真实存在。她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浑身充满秘密的男人，便也不再理会。
　　武夫而言，只重拳意，有一拳能出，拳意在上，一切无大碍。
　　极远处，那些玉柱好似是在天地界限处升起一般，无论朝那个方向看，都看得到密密麻麻，并排而列的高大玉柱，以及那些看着就渗人的悬挂人影。
　　这些诡异奇特的东西，不是他物，正是他元浮屠心湖之中的杀意，邪念，欲望，愧疚，愤恨，怨怼，和恐惧各自显化而成，是他的心相和念头。
　　道家庄子曾有五梦七心相，个个直指天地鸿蒙大道，其中又以梦蝶和蝴蝶心相最为玄妙，暗合天地玄黄无极，他元浮屠不过一梦一心相，便是一桩天大劫难临头，挺的过，这一梦一心相便是他日后的成道之基，挺不过，万事皆休。
　　“今日倒是我连累了你们，这份因果不算小了。”元浮屠叹气道：“诸位以后有何事为难，尽可言明，早日偿还一分，身上担子便轻一分。”
　　“活下来再来说这些话，不然万事皆休。”温如玉冷哼道。
　　杨烈在一旁倒是道了声不敢，文净悬于天上，远眺天地，默不作声。
　　元浮屠笑着起身，指着那柄血红长剑对杨烈道：“待会儿我会与她冲阵，这柄剑会护住周围，若是真有什么漏网之鱼闯过来，你持剑斩杀了便是。”
　　看到这柄剑的一瞬间，温如玉其实心里就对元浮屠的来历大致猜了个七七八八。此刻见他将剑付与杨烈，不由得皱眉道：“这等杀伐之器，你就这么随随便便交给他，也不怕他被其中的杀念腐蚀心神？”
　　“放心，里面有我一道烙印，出不了事。”
　　“你有数就好。”
　　见元浮屠把握十足，她也就不再说话。
　　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凶名赫赫的阿鼻剑真容，这件自幽冥血海中诞生的杀生大器早在上古年间就造下无边杀孽，有了莫大名声后便杳无音信，若不是她在几本典籍上见过对此剑的描述，她还真认不出这柄除开颜色妖异，其他平平无奇的杀道重宝。
　　远处天边，那些随风飘荡的人影们逐渐挣脱锁链，踏足与这片大地之上。人人面目模糊，如同虚影，能依稀看出几分元浮屠的面目轮廓，而且元浮屠稍微感应了一下，这些心相显化之物，居然每一具都和他本身修为相同，而一眼望去，又何止上万之数。
　　相隔极远，那些脱离玉柱的人影们开始不停的高声说话，声音经过如此长的距离，有些微弱，但是在场几人都不是凡人，自然听的一清二楚。
　　那些声音或怨毒，或恶意，或凄厉，或愤怒，都在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死不得。”
　　万道人影同时发声，声浪如雷鸣。
　　“如何冲阵？”
　　高挑女子收起拳架，笑道：“我先行一步，你为我殿后如何。”
　　元浮屠摇头道：“怎么也得是我打头阵才说的过去。”
　　“那就一人一边。”
　　那女子说着便去了另一边，正好与他反方向。
　　有磅礴拳意自女子身上扶摇而起，有如一轮大日高升，悬于天上，如日中天。
　　“身无神通，单凭一双拳头，便如神人在世，武夫当真如此厉害吗？”
　　元浮屠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默默想到。
　　那些高诵“死不得。”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那些身影也愈发清晰。
　　元浮屠望着他们，笑眯了眼。
　　下一刻，高大青年一掠向前，滔天血光如出牢笼，一股腥气萦绕天地间，纵声大笑道：“我说死不得，就是死不得，哪来这么多废话。”
　　一方不过一人，另一方则是无边无际的人海。
　　此时此地，却打出了冲锋的气势。
　　元浮屠没有第一时间冲向高空，给这些人当靶子，而是低头弯腰，一路狂奔，气势如虹，快若奔雷，与那已经拉成一条整齐长线的怪异人群对撞而去。
　　尚未至身前，便有泼天血雨倾盆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细小红点攒射而至，无数红光起于人群之中，落于那道狂奔的人影身前近处，接二连三的发出震撼人心的巨大轰鸣。
　　这还只是第一轮齐射。
　　元浮屠一脚重重踏在地面，原本迅猛飘忽的前掠身形骤然一滞，同时身形拧转，血光翻腾，方圆数丈之内，浓郁血光凝聚为一点，然后猛然炸开。
　　四周玉石板地面在如雨般的红光之中轰然炸开，碎玉飞溅，泥土翻腾。
　　剩余还未落下，此刻迎面而来的红光，则被元浮屠周身翻涌的血光一卷，悉数破碎。
　　他整个人更是借力冲天而起，身影掠过高空，随手一洒，便有无数前端尖锐如刺的细小血芒向着人群前排已然冲撞过来的人影披落而下。一时间刺透了十余人的心窍，更是洞穿了其后数十人的身躯，将他们死死钉在地上。人群前进的路上，顿时多出一片空白。
　　此时，第二波血雨自天上落下。
　　元浮屠干脆加速向前掠去，身后自有一道血光飞升至他头顶，在他的心神牵引之下，化为一大片光幕，如同一把大伞遮蔽雨水，当那些雨滴落在光幕之上，无一例外，尽皆如同以卵击石般粉碎开来。
　　在他身侧两翼，又有两股人流加速前冲，青年背后的血光中便又飞快的生出无数细小红芒，呈半圆形向两侧再次飞射而出，于是两翼人流中又有数十人当场倒地，但是除了那些被刺穿心窍直接暴毙的人之外，绝大多数人只是被刺伤身体，各自立刻翻滚起身，手持三尺红芒，直接向元浮屠扑杀而来。
　　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不过是他的心相显化，即便手段再酷烈，也吓不住这些自心相中诞生的执念之物。
　　监察院之中，在对外作战一事上各司都称的上是骁勇善战，雷厉风行。无论是千奇百怪，作风奇特，被誉为“天下万般志异”的山海司，还是座下人数最多，涉猎领域最广，有大正之风的人间司，或是手段诡异，动辄搜魂夺魄的阴司，都有资格俯视天下宗门，但是若真正儿八经的论起杀生之术，没有一司敢说自己比的上那位得了“最擅杀生”美誉的座主座下早就臭名远扬的炼狱司监察官们。
　　玉石大地之上，一人迎敌对峙万人的元浮屠，在挡住两波血雨之后，已经距离前方人流不过五十丈，以他的前行速度，那些位于正前方的怪异人影已经放弃再降泼天血雨，而是直接以军阵一般的冲锋开阵姿态，撞向那个身在血光之中的青年。
　　后方人流，更是不管身前何人，仍然不停掷出长短如马槊般的尖锐红芒。
　　身穿黑袍的青年心神一动，前行路上，伸手从身前摘落一道极其迅猛的修长红芒，此后两息，才有一连串如同擂鼓般的闷雷声在空中炸响，声势惊人，之后青年前行之势不减，反而右手反握红芒如握枪，指向身前，一力前冲，高声笑道：“正好开阵。”
　　那些冲撞而来的怪异人影，手上尖锐红芒皆落在空处，只觉得那抹血光擦肩而过，眼前就再无青年高大身影。
　　那道被人握在手中的红芒，于人群之中飞掠而过，如蛟龙游走江河，所过之处，一颗颗大好头颅连同鲜血喷泉冲天而起，只管为身后那人开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前行之路，从天上俯视大地，便能直观看到，在那茫茫的黑色人海之间，此刻正有一条笔直的血线开阵而入，不停向前，其中有一道身披黑袍的高大青年，一边放声大笑，一边纵身前掠。
　　气势磅礴，无边无际的茫茫人海，就这样被青年一点点的凿穿。
　　在这条暂时空白的血线之上，后方人影不断调头涌向前方，两侧人影更是直接向血线中间靠拢，那条被一力开出的鲜红道路，几乎瞬间就被填满，所有人影都向还在不断前行的青年涌去。
　　此刻他已身在阵中，举目望去，处处皆敌。
　　他的破阵速度已然比不上后方人员涌上填补的速度，道路开辟又合拢不过眨眼功夫，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身陷人群之中，被这些心相显化的怪物一点点的消磨道行。
　　元浮屠却丝毫不担心，手中红芒渐渐消散，他犹觉的不尽兴，干脆弃了那道尖锐红芒，以血光包裹全身，脚尖在人群中一点，身形高高跃起，随手洒出一抹血光，将身前数排人影直接从中一分为二，同时高举另一只手，骤然攥紧，于是掌中血光大炽，青年如同手持一轮猩红大日，重重拍向地面。
　　那轮原本只有碗碟大小的大日骤然暴涨，变的无比巨大，将元浮屠一起笼罩其中，任由四周如何冲撞攻击，仍沿着先前那道直线滚滚而去，连同四周升起的红芒那些挡在前方的怪异人影一同卷入其中，身躯崩碎，红芒磨灭，周围尚在范围之外的人影一身黑衣顿时洒满鲜血与残肢断臂。
　　就在青年二度开阵的时候，远处的高挑女子也没闲着，同样开阵而去。
　　武夫与那练气士，同是开阵，却有大不同。
　　女子起先行走极慢，如同踱步，只是身上拳意如同叠纸，一加再加。随着双方距离渐近，步子便变的大而快，待到相隔不过数百丈之时，女子缓缓卷起双手袖口，略微停步，双膝微曲，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骤然前冲，脚下大地，在轰然闷雷声凹陷出一个大坑，坑底尽是破碎玉石。
　　身无半点神通，却好似御风而行。
　　那条身影瞬间前行数百丈，双手按住打头两条人影的头颅，就这么蛮不讲理的冲入其中。身在阵中，四周眼界，尽是黑影红芒，女子任由那些红芒落在自己身上，先是随手捏碎手中两颗头颅，再一拳打出一条长达十余丈的宽阔道路，直线向前，一脚重重踏地。
　　方圆十余丈内，诸多人影立时身形不稳，女子拉开拳架，身上重重叠起的拳意顿时如洪水开闸，水银泄地，肆意的向周围倾泻而出，不但如此，女子身后，更有一道恢弘神意有如大日高升般骤然显世，二者层叠，如同一轮圆月般层层光晕轮转。
　　除开居中女子，身在此间者，顿时粉碎如细末。
　　女子再向前，所到之处，天上下起滂沱血红大雨。
　　前冲一段距离后，更是放缓速度，主动身陷缺口，落在如同重重军阵一般的人群当中，大开拳架，一口真气于气府经脉之中如江河奔涌，身上浓厚拳意，近乎肉眼可见，有如神灵庇佑其身，竟在人群之中生生打出一处小天地。
　　不管何种术法，温如玉只凭体魄真意便一力抗下，至多不过一处小伤口，而她一拳递出，往往当场将整个人打成飞溅尸块，冲杀至此，她身上甚至不曾沾染半点鲜血，往往尚未及身，便被一身拳意震散打退。
　　一人陷阵对敌，无论身前何人，就只一拳，出拳极重。
　　远远望去，浩浩荡荡的黑色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聚拢而来，铺天盖地，围杀当中那个一往无前的女子，中心地带，更是几乎变作一座由人群叠加而成的小山头。
　　于是一声长啸，大地震动，拳意流淌如雷鸣。
　　近身所有人影，尽数四溅飞散，一座以人身堆积而成的小山头，就这么从中四分五裂，如同山崩，有高挑身影向前开路，笔直前冲数十丈，拳杀众人，只不过稍稍停滞，转瞬之间，便又是一座小山头缓缓成形。
　　武夫陷阵，拳在身前，意在拳上，好不讲道理。
　　距离此处战场极远的另一处战场之中，先是有人放声大笑，接着便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连绵不绝。温如玉再次震散身周十丈蜂拥而来的人影，遥遥望去。
　　只见那处人群中，不知何时起多了一座血海，海中掀起滔天大浪，卷动无数尸骨，有勾起人心底大欲的靡靡之音和凄厉怨毒，仿若无数恶鬼齐齐嚎哭的宏大歌声一同自海底响起，有一高大青年立在海中，伸手入海，拔出一柄苍白长剑。
　　那剑长不过两尺六寸，三指宽，剑刃平滑而无纹，通体苍白如骨。
　　此剑一出，血海中的歌声便愈发响亮，愈发明快，几乎到了逼人发疯的地步。
　　那人只是持剑遥遥一斩，从血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巍峨如山岳的磅礴剑气破开海面冲霄而起，先是直入天上白云间，再重重落入人群之中。
　　一剑之后，人群之中便多出了一条宽阔无比的空旷大道。
　　剑从血海来，不见半点剑道风采，俱是杀道冲天血腥。
　　此剑有名，不长不短，只二字。
　　元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