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浅隐庄

　　洛水北岸凤翔府。
　　凤翔府是华夏帝国京畿道下辖六州府之一，最为出名的当属柳林酒。曾有官至吏部侍郎的裴守约送行西域使者，行至凤翔府柳林镇亭子头村附近，时值阳春三月，忽然发现路边的蜂蜜蝴蝶坠地而卧，裴侍郎甚感奇怪，遂命随行侍从查明究竟，方知是柳林镇上的一家酒坊的陈坛老酒刚开缸，其淳厚浓郁的香气随风飘至镇东南五里以外的亭子头村，使蜂蝶闻之醉倒。裴侍郎十分惊喜，即兴吟诗一首：“送客亭子头，蜂醉蝶不舞。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
　　凤翔郡守得知此事，特地在裴侍郎回京之时，赠送了几坛美酒。裴侍郎回京之后将此酒献于高祖皇帝，高祖饮之大呼甘润。遂将柳林酒定为皇室御酒。
　　当然凤翔不止是美酒有名，其城本身也有些许传说，传闻建城之初，城墙先后两次在建成之时，莫名坍塌。后有神兽凤凰落于城中一处甘泉饮水，此处甘泉被后人称之为饮凤池。凤凰饮水之后绕城飞舞一周，负责建造城墙的官吏见此祥瑞，赶紧让工匠沿着凤凰飞舞的轨迹重新设计建造城墙，建成之后再无坍塌，凤翔城也因此得名。
　　凤翔城内偏东城区域，有一座庄园，传闻是一位江湖豪客一掷千金买下的地基。这个庄园正是在囊括了饮凤池在内的八十亩地方之上修建的。内里扩饮凤池为湖，以君子亭为中心，将重新命名为饮凤湖的湖面巧分为三，亭榭楼阁棋布四周，奇石林立，翠竹成群，布局精巧，曲径通幽，典雅至极，更有几株百年古柳傲立在岸。
　　与城墙高度相当甚至高出几分的宽厚围墙拦住了庄园里的美景，朱红色的大门也是时常紧闭，也给这门上挂着“浅隐”二字匾额的庄园增加了些许神秘的色彩。
　　这一日的黄昏，在城门临近关闭之时，有一老一少牵马由东门进了凤翔城，浅隐庄距离东门极近，只有二三百步的距离。这一老一少进城之后毫不停留，直奔浅隐庄大门。庄园大门也在这老少两人临近之时，迅速打开，从里走出四位妙龄少女快速将二人迎了进去，而后大门又无声关闭。
　　天色将暗，湖心君子亭中已经亮起了八盏灯光，亭心的大理石桌上摆放着几盘精心准备的餐点，两壶美酒，老少二人对坐而饮。
　　“舅舅，我可馋这口柳林酒馋了一年多了，您说说这酒以前我也没觉得有多妙，这一年多不喝吧，又想的紧，来，我敬您一杯！”小的其实也已不是少年，瞧着年纪也就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眉眼之间挂着些许懒散，点滴疲倦，嘴角微翘，笑意开口。
　　被年轻人唤作舅舅的老者，两鬓微白，面白无须，脸上是有几分阴柔之气。这个老者如果摒弃脸上的阴柔，再年轻个几十岁，确实与那年轻人有三四分相像。
　　“陛……陛……”老者嘴里那个下字却是结巴了几次都不曾喊出口。年轻人一双丹凤眼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远处站立的四位少女，微微摇头。
　　老者无奈叹息一声，小声道：“小离，你知道的，我不善饮酒，也怕饮酒误事，所以极少喝酒，自然也品不出这酒的妙处，今日我陪你喝一杯，明日我就去京城吧。”
　　“舅舅何必如此着急，明儿就冬至了，吃碗饺子，歇息两日再出发吧，绣衣郎不是传来消息么，说那新皇帝三把火烧的很旺。罢了吏部侍郎，任命了王弈韬做那吏部侍郎，任其恩师赵旭尧为中书令，更是将那肥的流油的户部尚书关某人抄家入狱。赵旭尧被压在国子监做了六年司业，这才当了一年不到的大祭酒，就从这从三品一跃当上了正二品大员，当朝文官领袖，造化不浅啊。”年轻人就着盘中的腊驴肉，酒壶就拿在左手上不曾放下，时不时的喝上一口。自古传言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腊驴肉是精选驴肉，配以陈皮、肉桂、白芷等药材，再加入调料，经特殊方法制成的熟食，肉质劲道，味道鲜美，拿来下酒是最美不过。
　　喝着酒吃着肉，说着的却是这朝廷大事，看来这两人的身份也是不简单。年轻人现在叫丁离，一年多以前叫姜离。姜离是谁？随便去问问华夏子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姜离，华夏帝国第三任皇帝，九岁登基继位，十三岁亲政，改年号承平。亲政之始便擒杀了权臣白立功，白立功是三朝元老，在姜离登基之后是当朝权势最大的辅臣。可惜狼子野心，企图把持朝政，被姜离设计擒杀，经此一举，皇帝姜离之名传遍天下。而后十五岁平定属国的西域叛乱，设西域道，将西域真正纳入了华夏版图。而后打击地方豪门士族，任用寒士贤能，改革官职，修订律法，削减赋税，广修水利，大力发展农业，可以说年纪轻轻的皇帝，让华夏帝国步入了真正的国泰民安，盛世繁华。承平六年，皇帝姜离三份废除藩王制度的圣旨离京，送入当朝三位藩王封地府邸，三位藩王几乎同时起兵造反。几乎在圣旨离京的同时，世代忠良、名将满门的的杨家大将杨子岩已经奉旨统帅三十万征南大军南下神川江。
　　神川南道是皇室宗亲广安王姜乾的封地，姜乾与皇帝姜离算是同辈人，只不过年纪却是比姜离大了将近两轮。广安王的头衔是世袭的，为人蛮横，荒淫无度，奢靡无比，在封地胡作非为，可谓是恶名远扬。在广安王府所在的平州城内是可以让小儿止啼的存在。
　　广安王姜乾在接到圣旨的时候，根本不待传旨太监将圣旨读完，就一刀将那战战兢兢的中年太监的头给砍了下来，更是怒极之下，一口气砍杀了包括自己王府仆人在内的一十八人。满身鲜血的广安王直接提着刀坐在门槛上，让下人去召集王府群臣。
　　然而蛮横的广安王仓促组织起的七万大军，仅仅是刚北出平州，就迎面撞上了南渡神川江的征南大军。征南大军中像是早就知道广安叛军会出现在此，早就在这处宽敞的江南平原之上摆好了阵势。等七万广安军陆续绕出平州北部的丘陵地带，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线黑潮。正面三万弓羽卫分左中右三营，快若奔雷，瞬间逼近六百步，离广安军只剩三百步左右，进入弓箭射程之后，便是整齐的一轮攒射，而后静止如松，人人抽刀。广安军挨了这一轮攒射，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江南平原的东边两里之外，杨子岩长子杨青山一马当先，亲率三万洛水黑骑由东向西冲杀而至，洛水黑骑是华夏精心培养的重甲铁骑，人马俱是黑甲着身，玄甲覆面，每一名洛水黑骑都手持黑铁长矛，背负两根短矛，腰挎战刀一柄。冲杀如洛河东流之水，黑潮奔腾。乱作一团的广安军就像是纸糊的一般，就被黑水铁骑冲散。一轮攒射，一轮冲锋，七万广安军溃不成军，本就是仓促召集的平州、卢州、青州三州的卫戍军，毫无纪律可言，此时死的死，伤的伤，哀嚎一片，剩下的也都开始四散而逃。
　　广安王姜乾见此阵势，心知大势已去，混乱中扯碎了身上蟒袍，丢了顶上王冠，也调转马头往西南的大山之中逃窜而去。广安王的造反就此烟消云散，更像是一场闹剧，短短六日便被镇压。
　　杨子岩让其堂弟杨子光带领杨家的五万洛南步卒和分出一营的一万弓羽卫打扫战场，处置降兵，维护神川南道三州安稳。自己则带领余下的二十多万征南大军往东南穿过岭西道、五岭山脉奔赴武历王姜劳的封地岭南道。
　　武历王姜劳要比皇帝姜离和广安王姜乾高出一辈，戎马半生，藩王之位是真正靠自己打出来的。曾追随华夏高祖皇帝（也就是姜离的祖父）从西夏小国起兵，征战中原。如今的华夏版图在高祖皇帝统一之前曾四分五裂，遍布大小十余个国家。高祖皇帝姜尚志图高远，从西夏小国的一国之王，逐鹿中原，最终统一了全国，定都长安，建了自大秦之后的第二个大一统国家。
　　西蜀、南诏两国都曾是被武历王姜劳率军踏平的，而今的武历王姜劳已经古稀之年，因在当年的战争中落下了腿疾，所以在华夏建国后，高祖将四季温暖的岭南道封给了姜劳，让其少受寒气滋扰。
　　征南大军刚刚进入岭南道的甘州区域，一只青羽军隼带着一封密信落到了征南大将军杨子岩的手臂上。杨子岩今年四十出头，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一双剑眉更是衬出了的这位将军坚毅。杨子岩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取下军隼腿上绑着的小竹管，振臂让军隼升空，从竹管中倒出密信，摊在手上，眯着眼看了一会，嘴角微微翘起。转头对长子杨青山笑道：“不用去对阵武历王了，陛下让武历王的老朋友门下省的左大人去和武历王喝了一顿酒，也不知道怎么说的，武历王竟然言称已老，造个屁的反，都是自己那帮不屑子孙瞎咋呼。”
　　“爹，说真的我还是有点怕的，毕竟武历王可不是广安王那个草包，咱家老祖宗都曾夸过武历王用兵之神。”银枪白马的杨青山不似父亲那般黝黑，生的很是白净。
　　“怕个鸟儿，我杨家世代出名将，对上谁也不带怕的！算了，咱们这趟也算是不辱使命了，传令下去，就地扎营休整，明日回京复命。”
　　“好嘞！爹，那广阳王那边？”
　　“不用你我操心，陛下已经御驾亲征了。”
　　……
　　广阳王姜南，不是姜家人，来历也有些神秘，姓是姜离的父亲文宗皇帝姜智在位期间赐予广阳王的。广阳王的封地在辽东道，统辖锦州、吉州、梁州。皇帝姜离亲率关北大军前往辽东平叛，这件事本身就有些奇怪。但是姜离从十三岁亲政开始，好像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对的，所以尽管群臣反对，户部尚书关瑞更是声泪俱下的求着皇帝陛下不要去，姜离还是去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事情发生在姜离御驾亲征的一个月之后，关北大军在锦州的盘锦地区与广阳王的叛军对峙，谁知皇帝亲卫被广阳王策反，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姜离被劫持。百人的亲卫队劫持皇帝出了关北大军的营地，直奔叛军军营。关北猛将王彦宏目眦欲裂，手中巨斧都快被这臂力惊人的无双猛将捏碎了。
　　后来就是大名鼎鼎的“盘锦之变”，年轻皇帝姜离被叛军处死阵前，连尸体都当场焚毁。关北猛将王彦宏怒发冲冠，满眼红丝，指挥大军直撞叛军大营。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这所谓的叛军大营根本就是个笑话，里面哪有什么正规军伍，叛军全都是些罪民，流民拼凑起来的，数量也只有万余人。
　　“全部该死！”不知究竟的王彦宏愤怒大吼，也属实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带领大军踏平了叛军。据事后随行监军记载，一万四千多叛军无一活口，广阳王姜南连人带马被王彦宏一斧劈成了两半。来历神秘的孤家寡人广阳王姜南死了，年纪轻轻的皇帝姜离也死了，叛乱平止了，叛军也是不剩一人的全部死光。从头到尾这场叛乱给人的感觉的像是一场闹剧，像是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噩耗传回京城，满朝文武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年轻的皇帝姜离还不曾选妃立后，所以也就没有子嗣，那张龙椅总不能空着。最后姜离刚刚年满十六的亲弟弟姜震身披素缟，双眼含泪的坐在天子之位上。年纪更轻的新帝姜震比兄长姜离多了一份内敛，少了几分轻佻浮夸。登基之后的一系列手腕动作丝毫不逊色于兄长。
　　距离那场盘锦之变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年号也已经由承平改成了至德，而明天就是至德元年的冬至了。凤翔府浅隐庄内的凤饮湖君子亭内坐着的二位就是那场变故的主角。只不过身份早就已经变了，姜离变成了丁离，皇帝变成了庄主，广阳王姜南变成了绣衣郎指挥使大太监童贯。
　　至于为何丁离要管这大太监童贯叫舅舅，这就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丁姓本是东越国国姓，童贯原名叫做丁童冠，东越作为华夏帝国最后覆灭的一个小国，国破之前，太子丁童冠变成了东越皇宫中的一个小太监，长公主丁童欣变成了宫中的一个小侍女。后来小太监和小侍女被收进了长安城的皇宫之中。
　　之后高祖皇帝姜尚辞世，太子姜智继位，在一片的反对声中毅然决然的立了一个叫做童心的宫女为后，而一个叫做童贯的青年太监也一跃成为了绣衣郎指挥使。不久之后，皇帝姜智又任性的封了一位至交好友姜南为广阳王。天下少有人知，姜南就是童贯，被王彦宏一斧劈成两半的的广阳王本就是一个傀儡。
　　所以盘锦之变本就是丁离和童贯联手布的一个局，布局者可能还要加上已经离世的文宗皇帝姜智。废除藩王制度只是顺势而为，是这个局中的一个环节。至于为何正是青春好时候的年轻皇帝姜离要这般费尽心机的激流勇退、放弃这本就已经收入囊中的九五之位？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好吧，小离，以后的路恐怕都得你自己去走了，一定要万分小心啊！”眉头紧锁的大太监关心道。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习武之事也不是朝夕之间便可成功，目前的我于江湖而言就是个小鱼小虾，翻不出什么大浪，也不会有多大风险，舅舅放心便是。弟弟那边还是先瞒着吧，他的担子也不轻。京城的事，以后还得舅舅多看着点。弟弟一定不能有事！”前半句还是那副慵懒的口气，可到了最后一句话之时，原本坐姿松散的丁离突然身体前倾，面色凝重，口气更是不容置疑。
　　老人仿佛感受到了丁离此时的心情，郑重的点了点头，张嘴说了一个好字。
　　得到答案后的丁离又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坐姿，轻佻的说道：“能得到您这样的大高手的承诺，我就放心了，哈哈……来喝酒。”
　　也不知是醉了还是心里有事，丁离的话格外的多，就这么拉着老人在冬日的亭子中一直聊到了深夜，只有老人知道，这个大外甥是一年多没有和人说话了，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个人足足生活了一年多，众生皆苦，最苦是丁离，他背负的太多了。让侍女生了几盆炭火，拿来了厚厚的裘衣给他披在了身上，最后他是真的喝醉了，睡梦中俊逸的面容上那份慵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蹙的眉头和不知所云、细若蚊吟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