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长途旅行
　　白天，能看到的更多，能感受到的也更多。....但是对我而言，我看不出和夜晚有什么差别。....拥有眼睛，和没有眼睛，有什么差别呢。除了生活变得不方便以外，有什么区别呢。.....当夜晚的草坡，星光点点。而白天来到此地，却是一片空旷无垠。....
　　白天的风和夜晚理应相同，但是又似乎是不同的。在一个小坡的最高处，一个小孩躺在那里。......我和他看到的理应相同，却又会有点不同。就好像，当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影时就觉得这里自由自在无拘束。而一旦注意到他，就再也不会把这里当作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了。....他此刻，认为自己独自一人逍遥自在地享受着这临近中午的阳光。
　　缓慢地，我移动着脚步。用鞋子拨开一块块的草，发出着声音。.....当虫子注意到这庞然大物，我在它们心中是灾难。......是火山喷发，是海啸地震，是山崩地裂。....都无所谓。它们完全可以来向人类报复。....我不想多管那些恩怨。
　　小男孩闭着眼睛哼着曲子。直到我遮挡阳光的阴影覆盖到他的脸上他才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这样的感觉，迫使他睁开眼睛。....但是，正午的阳光相当刺眼。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用手去遮挡阳光。.....我打断了他的悠闲时光。或许也打断了他的美好心情。
　　“是......不认识....啊，是那个客人！？”
　　他一下子坐起身来。而我，为了便于沟通，决定蹲下去。我缓缓地，发出着衣物摩擦的声音，蹲到比他稍微高一点点的高度。兜帽的作用，现在更大了。我弓起背，把身体向前倾，然后微微抬起头跟他交流。他那边，只能看到我的嘴和鼻子吧。那应该能注意到我的微笑。.....我把脸颊向上提起。
　　“你....认识我吗？”
　　“恩，不是姐姐的熟人吗？”
　　“...哦？”
　　“啊，姐姐！”
　　他的注意转移到了我的后方。我缓缓做出转头的动作，抬起头看了那边一瞬间。....是饭店的柃。不用看也知道她会行礼。为了便于沟通，她逐渐走过来。....草长得很高，她走起来很费力。等到她走过来时，又行了礼。....不行礼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吧。
　　“卡帕...先生，这位是舍弟。”
　　当我点头之后，她又转向她弟弟继续说着。
　　“梧，这位就是前几天开始住宿在这里的客人，卡帕。”
　　“哦。你好。”
　　不等她话音落下，她的弟弟就开口打招呼了。.....看来很直率。不过他的举动立刻让柃脸色一变。她稍显严厉地看向了梧。
　　“梧！不是说了中午要给去麦田吗？”
　　“啊，忘啦。”
　　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身为外人的我在这里，她立刻转过身来行礼致歉。
　　“抱，抱歉。平日对他管教疏漏....”
　　“......不，并没有妨碍到我。”
　　我在话语中，加入了可以不用为此道歉了，的意思。她感觉到了，便抬起头来。....自己的家事就这样随口说出来了.....而且还很容易生气。果然，还是有点年轻吗.....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梧起身准备跟着柃离开，去做他们的家事。....但是梧突然想到了什么。柃也回头看着停下动作的他。
　　“卡帕，.....先生，和姐姐是以前的老朋友吗？”
　　他的话语稍微迷惑了我几秒。那带来的结果就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柃似乎明白些什么，拉住了梧的衣服。
　　“梧！”
　　“因为，姐姐说看到你的时候觉得很眼熟.....”
　　“啊，”
　　柃连忙为了梧的话而行礼致歉。当然，梧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为此困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曾经和她见过。
　　“抱歉，抱歉....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点了数次头以后，她又用力拉住了梧的衣服。....由于困惑，梧没有反抗这绵薄之力，跟着她稍快地离开了。......与其说是见过我，应该说是见过和我一样的人吧。她的爷爷，或者....这错觉的来源，我没有必要细想。...但是一见如故的感觉，我能理解。
　　我又站了起来，矗立着看远处。.....我已经很久没有了这样的感觉。尽管如此，能理解它又是另外一回事。....脚下的草地和远处的草地一样。来过这里之后，如果失去记忆，再到那远处去......就会感觉到了。......我是不是来过这里？不，没有来过。而是闻过一样青草的味道，见过一样的嫩绿色泽，听过一样的虫鸣，柔软的草地，温热的光线，期待着的微风.....
　　世界精彩纷呈。的确。但是不管这个世界再怎么五彩缤纷，我们的感受永远那么单调。....但是单调又是那么令人厌烦。......但是我很幸运，学会了享受单调。.....有那么多人喜欢把单调的名词当成数学公式来加减乘除，我不厌恶他们。我可以以他们为乐，也可以以他们为怒。.....不管怎样，人们不会辜负我的期待。
　　.......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视界增亮了一瞬间。.....我很狡猾。我能看着远处的人，在房子周围做着他自己的事。但是他注意不到我。...至少现在是。就算他注意到这么远的地方有个人看着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吧。....或许他会挥挥手，打招呼。或许会以为我是村落中的人。某个他可能熟识的人。
　　...久留没有更多意义。在这里能想到的更多东西，其他地方也能想到。....在我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风声和虫鸣。.....上一次注意到还是不久之前吧。太阳仍然没有脱离正中心。但是尽管如此，我感觉到时间过去了很久。.....重新迈开腿的动作，明明距离上一次还是不久之前。....我却感觉到，像是自己发生了改变。
　　....常有的感觉了。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有这样的感受。...但是尽管如此，任何一件往事都历历在目。....一年对我来说很短。但是一日对我来说很长。.....如果可以，我希望某个瞬间可以成为永恒而漫长的等待可以跳过。....但是终究只能是空想。....再美好的瞬间也会消失。再痛苦的时间.......也会消失。
　　...这么说来，我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呢。....待上十天和一天哪有什么区别。因为在回忆里只会变成一瞬。......就好像，听见曲子的开头就想到了高潮的部分。
　　......即将回到村落。如我所料，没有人在这里聊天或者是等我回来。一如既往，这给我带来安心感。
　　......我时常会犹豫。就像现在，站在村落内的道路上的时候。没有人迫使我做出选择，没有拘束，就会这样。.....我往哪里去都可以。正因为都可以所以才会迷茫。
　　然后就变成像这样站在这里望着他们。...人并不多，零零散散。....他们也很自由。或者说，他们也很空闲。不过现在，或许也有蝉鸣干扰的缘故，我听不清任何一个人的声音。不过我也没有兴趣。....不是因为偷听很失礼。而是纯粹的没有兴趣。.....虽然没有产生往前走的想法，我还是往前迈开了脚步。
　　....才想着他们在顾着自己的事，应该不会在意我这么一个看上去非常普通的人。有一个人恰好经过我身边，.....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我却在他注意到我的时候感觉到了，我熟识他。或许，是田间遇到的那个人。
　　“中午时分散步吗？朋友？”
　　我停下了脚步，就好像才注意到他一样。不用看也知道他摆出了微笑。.....只是打招呼而已，他没有打算说其他的。当然，我也不会有更多东西想说。....但是，只是单纯的回应也太无趣了。....我缓缓开口。...嘴唇分离的感觉...我能感受到嘴唇，牙齿，舌头，现在是他所看不见的姿态。....他只能看见我的嘴唇。
　　“....我什么时候都会散步。”
　　“哦，...那在哪都可以吗？”
　　我习惯从下方并且微抬起头和人说话。...要保持友善的态度，这样最合适。...他只能看到我微笑。
　　“我喜欢容易行走的路。”
　　“哦，那好吧。”
　　他这么说完就离开了。....不管他会怎么想，我想说的真的只有表面意思而已。....因为我什么都不想说，所以只能挑些没有意义的话语。.....散步，当然不会挑难走的路了。但是....有趣的是，往往这样的话语容易引起注意。越是简单，越是不相信就这么简单。.....所以，人与人的交流才不那么单调。.....但是，也变得不那么像交流。
　　我转而面向道路前方，准备再次迈开腿往前走。.....走得慢到一定地步，就会感觉仿佛不在移动，就像静止不动。...就算看到景物在移动，也觉得不在动。.....这个速度，是几乎到了就像不想走路一样的速度。
　　......意识到在交流，才会知道自己在交流，在那之前，只是纯粹的和人进行问答谈天。同样，当意识到自己经历了多少想法和事情，才注意到了时间。.....我停下脚步，尽量往远离饭店的地方走。于是，走到了道路另一边。
　　.....我刚才的确经历了只有几分钟，却想了很多事情。所以才会觉得过去了很久。.....没错，是想了很多而非过去了很久。....假如注意力被吸走，那么时间就会缺失。....没有注意力，也就是一具傀儡，时间无穷，永恒。
　　.....睡觉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想法所以才会觉得，只有一瞬间。....也就是说，注意到自己的想法越多，那个人的时间越久。.....干脆不知道时间这个词语，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了。那样的话，人们还能明白，有时候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人根本没有时间观念，有的只有一瞬间判断自己刚才为止经历了多少想法。.......
　　.....总结一个道理，很简单而又很难。.....简单是因为，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想，只是站在旁观的角度理解一下。难的是，需要总结的能力。.....所以说，对我而言，总结这些道理只是漫长时光中的一个取乐的方式而已。.....只是为了不让时光变得单调。..
　　...就像那位少年，躺在草地上发着呆，不知道他有没有感受到和风煦日，但是他一定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想到这里，我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我看向了城市的方向。.....这里的话，看不到那里高耸的建筑。但是我想，大多数人的时间过得非常快。....不，应该说他们缺失了很多部分的时间。......关于这部分，他们可以通过延长自己的寿命来弥补吧。我......不想考虑对错是非。正所谓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他们如果不会影响到我，那我无所谓他们的生存方式。
　　.....欣赏他人的所作所为，不需要理由。...那是和欣赏文学艺术一样的感受。....那是和欣赏其他动物的所作所为一样的感受。——很遗憾，人终究也是一种动物。....这样的表达方式显得我很自大。总之，我自己也是一个动物而已。
　　“那个....卡帕，先生。”
　　犹豫不决地，柃站定在我面前。.....一瞬间的惊讶很快被我自己平复了。....她会不在饭店内是相当正常的事情。那么像这样碰巧站在我面前也是可能发生的。....她以突然行礼致歉的方式打破她自己的犹豫。
　　“刚才真是失礼了.....让客人困扰了。”
　　她低着头这么说着。然后，似乎在等我回应。
　　“.....我不会为那种事情困扰。”
　　不如说，如果觉得我那么容易困扰，反而更让我觉得失礼。....她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些。...比起理解我的这句话，她似乎选择了思考下一句话。她抬起了头来。
　　“那，我先回饭店了。....啊，对了，”
　　“.....”
　　她在转身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来。....她衣服上有一根小麦的细枝。....但是我不打算说出来。
　　“如果卡帕先生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的话....”
　　她说到这里语气减弱，歪着头向前倾打探我的表情。.....毕竟我的表情被遮住了很多。...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打探什么。.....假装有反应的话，瞒不过她吧。但是......假装有反应这个行为本身，会被她过度理解。比如说，摆出虚假的微笑。
　　“我以四海为家。”
　　一说完我就收起了微笑，转而看向前方。她则如我所料，站在原地开始思索起我的反应。不过，只几秒钟她就恢复了礼节。....低头行礼告别。
　　“那么，再次用餐的时候再见了。”
　　她离开之后，我仍然站了几秒。......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把我的反应往什么方向解释了。....因为，她以为我看向前方只是转移注意而已。....但是事实上我仍然能注意到她的反应。
　　....还有，她没见过我笑。所有的这些，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我很怀念家乡。但是，如果她真的这么认为，那就同时意味着她没有理解我之前告诉过她的那句话。....
　　“近在眼前的景物和远在天边的是一样的。”
　　.....试想一下。她如果出生在城市中，或者现在开始去城市中生活呢。.....以她的意志力，.....当然不行。...不，并非不可以。...只是，当我看到有人受周围环境影响而逐渐魂飞魄散，会觉得非常可惜。....我把灵魂的完整性，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于是，我回想起了普赛。他的魂飞魄散，跟我也有关系。......但是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也没能知道。....就这样，我让他魂飞魄散，而其他人都会认为那是他自己造成的。....正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同情他，我才变得更加同情他。
　　....再加上，他是个好人。甚至还会帮我背行李。.....这样的他，在死的时候甚至觉得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问题。......这比夺走别人性命更令我忏悔。然后比起忏悔，更多的是同情。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没有后悔的感觉，纯粹是同情，遗憾。.....是我让他无法安宁，我却是一个正面的形象。在这之上，所有人都只会把目光聚集到他犯的错上，他的缺点上，....甚至连他自己也是这样.....
　　...我不是个生性喜欢作恶的人，我也不明白是不是会真的有喜欢作恶的人。....但是我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不是害怕或者担心，只是不希望发生。
　　.....纯粹吸引她的魂魄的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我不会预知那么明确的未来。....在普通人之间，有一种情感叫做喜爱。这就是对于意志力比较低的人而言的，灵魂之间的吸引。....一旦某人的灵魂被另一个人吸引住，....他很容易忘记自己。....要避免这种情况，有一个最好的办法。
　　...那就是不在一起。这么想着，我又迈开腿向前走去。....以极慢的速度。
　　........
　　我要思考的东西漫无目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下一个地方是哪里。...唯有这件事一定要想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