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 死兆

　　每次巡逻之后，如有类似昨晚的逮捕，陆透就要在第二天白天交一式三份报告。一份投递到监察司，其内任职的也全是他者，主要管的就是执法过程有没有什么“刑讯逼供”之类的越界行为。因为陆透跟踪时全程挂着收音桶，又声称陈锌是“被我跟踪的潜在受害者，啊呀呀，刚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且从陈锌“逃跑”到刑律司的手下们进屋期间，陆透用柯立得拍了不少图像，所有足印轨迹都能复盘出，陆透并没有玩什么钓鱼执法。就算是白胜骂的那句“活饵”，因为陆透提前的叮嘱，陈锌在说“成交”之后便不发一言，倒也算不得是证据。
　　刑律司会比较麻烦，因为刑律司的主管里大部分是只对法术一知半解的普通人类，以当地僧人道士及地方官员为主，但偏偏这群人可以直线联络天人。好吧，直线联络的只是山神土地城隍这些天人中的“基层公干们”，不过人类对术法的愚昧无知再加天马行空的联想力，要是刚好又遇上个最近想“干点事情”的天人准备“整饬风纪、以正天威”，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有时候大费口水一上午，解释的问题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为什么不能用穿墙术，为什么上次另一个功曹能哔——哔——打倒一群人、你就不行、你是不是不想好好干活，还有为什么有的兔子精居然能比狐狸精厉害……还好这几年，在刑律司做的报告会全程收音，一并存档，这样被额外参了一本的时候好歹能喊声怨——虽然有时候，只是能喊一声而已。
　　不过其实最麻烦的是向本籍那边报告，也就是向少昊国的莲城功曹总部报告。
　　几天前，陈锌还住在萤窗馆时，狐妖宁宁和她的半兽师兄王子服介绍过不少他们师叔陆透的趣事。
　　“因为种种原因，师叔每次都要把报告交给师叔的师父。”宁宁这么告诉陈锌的时候，脸上憋不住笑。
　　“那陆大，那陆叔的师父，是不是很厉害。”陈锌现在，已经对陆透改口称陆大哥了，但是宁宁一直师叔师叔地喊，陈锌又不想占人便宜，只好叫得乱七八糟。
　　“哦，可不是厉害，江子维大人是莲城总部的功曹副长，负责分派少昊籍下所有功曹的任务，就是谁负责对内谁对外这些，”宁宁迟疑了一句，“师叔现在还是算作少昊籍，来西陵是属于外派再加协理，所以既要处理西陵这边涉及少昊的案件，也要协助西陵执法。所以一旦江大人说什么，”宁宁咳了一声，刚要学一个粗犷的声线，又忍不住笑，“算了，不学了，反正只要江大人一句话，师叔就必须回少昊。但如果现在，西陵这边说要办理成借调的话，师叔就可以一直留在这边了。”
　　王子服接口，“你是想师叔一直在这边陪你看书、帮你考试，其实借调并不好啊。现在协理时期，师叔定期向少昊汇报，江大人判断局势一旦有变，就可以直接召师叔撤离。但是一旦变成西陵借调，万一被派去干些……干些事情，那可就不好了。”王子服强调过泄露天机之罪，陈锌也不便深究，只好问些别的话题。
　　“你们为什么叫那位作江大人，不叫什么师叔祖啊？”
　　“哦——”王子服也担心，陈锌差点就问什么师叔会不会卷入莫名其妙的任务然后被杀灭口的话题，现在居然只是问称谓，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们喊师叔，是随师叔家里的，所以如果遇上了师叔的哥哥也要喊师叔，不过师叔拜江大人是另算的，所以只敬称江大人就可以。”
　　“再说拜师这事情本来也不好说，师叔可是十二岁就当上莲城功曹弓术指导的人了，倒也没见其他人喊他师父。”
　　“不过奇怪的是，他当剑术副指的时候倒经常被喊师父。”
　　“你刚才说江大人厉害，江大人当然厉害了，师叔每次都叹着气过去，丧着气回来。”
　　听完这些描述，再加上几日深刻的观察，陈锌也明白了，这位有时看起来三十岁神通广大的陆大哥其实居然提起师父就打怵，大约是孙悟空担心紧箍咒那种，而江大人也的确是严苛的很。虽然听描述，怎样都觉得“陆大哥”其实是个十几岁的贪玩小鬼，不过也许江大人真的是喜怒无常又好摆官威呢。
　　早上陆透从奇夼街的这间出租小屋里出门后，他这个顶着随行辅佐官的杂役，就开始仔细打扫庭院房间，确认泡茶喝的泉水也足，然后上街买点心。本来掐算的时间是，由于陆透每次都会在西陵功曹办事处向“江大人”汇报期间，被骂得狗血淋头，所以等陈锌出了白雀区，一番采购回家后，恰好有时间烧水泡茶。
　　陈锌拎着一包花生糖，计算着能不能买龙须糖。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本来按说书人的讲法，自己这时候可以觉醒什么天生神力了，毕竟自己原来有个仙女母亲，结果现在，每天最常做的事情依然是柴米油盐，只是多了点打坐吐纳的时间罢了。只得自嘲，据说连神童到了二十岁也会变普通人，我只是没绕路，直接变普通人罢了。
　　昨晚，的确想到了救母亲之类的，但她，真的需要自己去救吗？毕竟连“被抓走”都只是父亲的一面之词，也许她真的只是想离开，回天界去。
　　毕竟连母亲留给自己的所有线索，也都是希望自己成为普通人。
　　拎着两袋糖，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到的只是平凡的安心。
　　那如果，自己能在普通人中感觉到安心，又真的一定要修炼当术士吗？
　　陈锌回家时，居然已经能闻到满屋子茶水清香，堂屋上那家伙似乎心情还不错地翻着本书——陆透在家里也常戴面具，不过这会儿是换上黑眼罩遮住右眼，陈锌总感觉，这人如果去掉了下巴上那几撇装模做样的小胡子，皮肤再白净点，就会显得表情非常稚嫩，尤其这人身高，算上头顶刺猬般的短发还是比自己矮，哈哈，比自己矮，虽然自己法力够低微了，毕竟身高，哈哈，可以把陆功曹的头顶看得一览无余。难道就是因为身高，所以陆大哥在家里也常穿肩甲胸甲，显得自己还算“魁梧”？难不成过不了多久，陆大哥就要建议自己不要束发显得自己身高更高了？
　　“你今天，回来得早——”
　　“是啊，监察司和刑律司都是，听完记录音就不多问了，然后我师父。我和他吵了一架，就没事情了。”
　　陈锌咽了口吐沫，感觉自己好像少听了些什么。
　　“我师父有一种预测力吧，就类似占卜，他能看出来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是完全行、绝对不行，还是差不多，”陆透合上书，到好像刚才也没注意书的内容，“所以我以前学艺的时候，经常是他拿着一本什么东西，要我三天内学完，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了。之后，要是我没学会的话，就会被狠骂一顿，什么贪玩、不努力之类的，”陆透耸耸肩，“你大概发现了，我其实不太会教别人。不过后来，我的确把他能判断的部分里的术法都学完了，哦——我忘了说了，我后来才知道他的预测力，准头也就六七成吧。也许我白白挨过骂，不过我那时也是真的偷过懒。反正现在……反正他之前的预测是，我必须来江东，或者至少离开少昊，才能变强，但是现在不知为何，他说局势有变，又觉得我暂时应该回去。”
　　“既然你师父觉得你会有危险，那就还是回去吧。”陈锌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愈发觉得，这位陆大哥年龄其实同自己相仿，而且胡子是每天早上在脸上现画出来的，反正自己似乎听他说过这种咒。
　　“我这么说吧，其实预测就是以瞎蒙为主的，什么‘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华华画画画红花花’之类的，我师父最强的，其实是他的基于现有情报的心算力，在此之上才是什么鬼的通天眼——哎祖师爷恕罪。反正，现在隔着一道江，也就不能说他手上的情报很准，再加上他的预测力也有误差，谁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呢——反正刚才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估计他这会儿还在发火吧。”
　　陈锌看见的是，陆透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兴奋感，倒像是为了撒气一番打砸之后的家庭主妇，终于发现刚才摔坏的全是自己最喜欢的瓷器，现在还要自己扫一地碎片，免得日后割了自己的脚。
　　“那你要被抓回去了。”
　　“也许吧，或者派人来把我抓回去，或者派人来给我送装备。”
　　“你师父不是很担心你吗？”
　　“不知道，我祖父提拔他到了现在的位置，我祖父派他出的一个任务，结果连累到了他的家人，当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原因，所以我不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意思。林丹青。我师父的儿子叫林丹青，死了很久了。”
　　陆透抬起头，看出了陈锌没说出口的安慰。
　　“我师父最关心我的时候就是看验伤单，然后说什么今天不用跑负重越野的时候，啊哈”，陆透可怜巴巴地干笑道，“也许他希望我机灵一点，至少跑得快一点，不必像林丹青一样被害死，也许他希望我帮他报仇，也许他希望我能让世界上再不会有像他一样的倒霉家长。反正，他从没把我当成什么死去儿子的替代品。”
　　“哈——”陆透摇摇手，止住了陈锌的辩解，“干这一行的，脑筋正常的就不会想搞什么子承父业的把戏，丹青哥哥没学过防身术，而且改随母姓，”陆透突然沉默了，眼睛看着地面，“如果我父亲还在，也不会希望我当这个功曹。所以，师父对于我来说，也只是平日里布置行动任务的长官而已。这道理我明白，师父也明白。
　　反正，废话这么多，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有一个叫黑塔李铁风，代号李三的人，他大概就在东陆这边，他就是杀了林丹青的凶手。少昊使团也就刚把引渡权的事情谈妥，所以信息不足，也许他死了，也许还没死。反正，如果我死了，麻烦你帮我杀了那个人。”
　　陆透看到陈锌一脸凝重，又只好笑笑，“说不定我只是被抓回去呢，那就请你帮我打听一下那个人好了。”
　　陈锌实在想把话题从什么家门不幸的地方引开，虽然自己也算开心，陆透今天居然一下子说了这么一大段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是终于有些信任自己了，但又觉得，一下子就扒开别人的旧疮口，仔细看一圈，哪句话说不合适了就像撒盐一样，实在尴尬。若是强扭话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点心价钱，那也太没心没肺，只好决定去打听什么“黑塔”的事情。
　　“长得很黑，很魁梧，像塔一样，姓李，排行老三，”陆透翻了个白眼，“对啊，这段话听起来，就跟什么三流评书似的，不过就这些信息了，对方是个普通人，据说测了两遍都是普通人，所以当时没人在意，就被他跑了。”
　　陈锌倒也奇怪了，为什么普通人能欺负到一群“神通广大的他者”头上。
　　“人类要是真那么无能，我也不至于每次去刑律司都，都跟被扒层皮似的啊——有的法器是只有特定人能用，有的法器可是连普通人都能用的，还有你记不记得昨晚那个广告词——”
　　“活死人，肉白骨，人吃了变术士，术士吃了羽化？”
　　“啊，对了，你记得这句话，一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跑去追查，至少是诈骗犯，运气好的话就是立大功。”
　　“那运气不好呢？”
　　“追封一个大功吧。”
　　陈锌顿了顿，自己听到的。确实是追加的追字，“哦，所以你昨晚发现，有人在黑市上喊那句话，就派我去追查了？”
　　陆透赶紧辩解，“你看昨晚那个，怎么也不像立大功的级别吧！啊啊啊！我是说！我是要举例子说，有一些药物或者法器，可以短暂地让人类同化到他者的状态，事后再恢复到人类状态。哎，这么说吧，我自己。其实我后来，有时候听听别人的任务简报的时候也就知道了，我师父派我出的任务呢，有时候是故意挑比我能力难度更高的。他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以后，无论如何都会面对极大的危险，而在那种情况下，我必须要自己独当一面，所以倒不如从解决小事情的时候就开始训练不要向他人求助。真可惜啊，我不是很认同他的做法，又不知道什么做法更好。”
　　“所以说，其实你师父是不会抓你回去了？因为什么独当一面之类的？”
　　“这么想，应该是不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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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历2044年，少昊历54年，4月23日。距离少昊籍五段功曹陆透死亡还有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