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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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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菁的上空飘着轻雨,昏浊的机舱里也变得轻雾缭绕起来。
  我猜那应是湿气。
  秦打一开始就一直微垂着的下颔,在这会儿也慢慢抬起。他的侧脸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剪影。
  他问我这一觉睡得怎么样,我说还行,之后就没了下文。但我看他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他也没怎么睡。其实我是骗他的,我一宿未眠。
  随着落地前的最后一则乘务广播,旅途进入尾声。飞机缓缓降落,秦和我的身子隐隐间忽然一个起落,我就知道着地了。飞机滑入停机位,顺着轨道,接入廊桥。
  我俩搬下行李。秦顺着我的意思,暂且不急着下机。
  我将SIM卡插进手机里,开机后第一件事,发了一则消息:起落安妥。
  秦笑了,却不是真的在笑,而是鼻音似有似无发出的笑。他知道我是给谁发的,知心人呗,还能有谁。
  就这样,秦和我拖着厚重的行李出了机场。
  当我闻到家乡的湿漉漉的空气时,我登时精神一振。秦也一样,舟车劳顿带来的神经衰弱,在这一刻有所缓和。空中打着入了梅的细雨,渐渐地,大了起来。我俩撑着伞,打着趣,一前一后地走。
  还好,六月的菁陵,没我印象当中的闷热。
  “去哪。”秦这样问我。
  “不知道。”我如是回答。
  其实哪里是不知道呢,这是来前在脑袋里就通通计划好的事。
  运气算好,就在路口边,我和他拦下一辆欲前又止的出租车,将行李搬进后车厢里,然后上车。途中车子经过一所高中,条幅横挂,学校的校门口满满当当都是人,不,都是伞。我掐指一算,这日子,对了,还就是高考了,而且还是头一天。
  我俩的话题便不知不觉地往高考上跑了。我捅了一下身边的秦,突然问道:
  “你高考前一天干吗呢。”
  “谁知道呢,咱俩又不是同一届的。”
  司机这时笑道:
  “我猜是在哪个网吧打游戏呢吧?”
  这句话不偏不倚正好戳中我的心结了,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司机别过脸来,看着后视镜说道:
  “现在年轻人不都这样嘛……临死(临时)抱佛脚倒不如考前缓一缓了,你以为呢,我呀,超前了点,也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嘛,分数出来了,才晓得缓得有点过了头嘞。”
  这师傅的话说得倒也是有趣。那司机的年龄不比我们大太多,我问他时,他竖立起了三根手指。我点点头。我看他样子我也觉得是这个数。
  司机又道:
  “我那时还没今天翻出这么多新花样呢,网吧里竞技性强的,红警啊,星际啊,反恐啊,哪像今天,七七八八的,游戏都能举办奥运会了。不,哪能叫游戏呢,那叫电子竞技吧?”
  嗬……我登时心下称奇,敢情这还是位不折不扣的老网瘾了,不然业内消息能来得这么灵通?连电子竞技要进军奥运会了都了然于胸了。我寻思这应该还没上新闻资讯呢才对。司机问道:
  “呦对了,禁技,这游戏你们玩吧?还别说,做得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的……光入门就花了我不少工夫。”
  我和秦默契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秦打着呵欠,委顿的眼神里泛着一丝笑意。
  司机等了一刻,看我们无动于衷,有些失望。
  “嗨,你们不玩儿啊?”
  我呵呵一笑,赶紧代秦回答了:“玩儿啊。”
  游戏的全名是《禁技Z》。
  我和秦哪能听不出来,这师傅就是想单纯地和我们套套近乎,但又不能失了年长者说话的水准,说起话来才欲言又止。若换在我们这个年纪,应该还挺聊得来的。只不过我们的年龄也不小了。临近下车前,司机把车停靠在路牙边,收钱时仔细打量着我的手,又回过头来望了望我们的面孔。
  “你们的年纪不小了吧,二十五六七,有了吧。”
  我心头微颤。
  这是司机师傅在车上为数不多的说出的一句像是陈述句的问话。他的的确确是在阐述一个我和秦都否定不了的事实。我见秦朝他颇为敬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二十六了。”
  司机把头转向我。
  “你比他小?”
  我说小一岁。之后我们便下了车,司机在我的脚落地前调侃了一句“我看你这双手生得倒挺秀气的”。我见与这师傅聊得投机,便笑答道:“没他生的秀。”说的自然是秦。秦径自走去后备箱准备搬行李,没再理会我们的话。我则结结实实地拍上了车门。
  “你们是干IT的?”那师傅最后发问道。
  秦和我拖着厚实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着,担心再落了什么话柄在他手里,好让他不甘心了再继续问下去,于是只留给他两个简单的背影。最后出于礼貌,迈出了三四步的我,朝那后视镜招了招手,后视镜里反射的是司机的面容。
  我轻声笑答:
  “我们是,——职业选手。”
  事实上,我们还是打破了计划的执行力,脱离了原先设想的轨道,或者说只是因为我的临时起意,秦再次没有选择反驳我的意思,我们在不应该停车的位置下了车。走出百来米后,最终面朝着我们的,是一栋翻新的五层楼房,映入眼帘的是楼层顶端的logo:WindSky。简称WS。
  我胸口忽闷,望着WindSky的队标设计,心中泛起一股五味杂陈。
  “说好的明天再来的呢。”秦终于没忍住说道。
  “今日事今日毕。”我强笑着道。
  “是明日事提前毕才对。”秦纠正道,说着先行走上了楼梯,“走了。”
  秦刚想抬手推入大门,却没想到等待着他的是扇自动玻璃门。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前台小姐,背景墙上依然刻画的是WS反着光的大字。她问我们有什么事,我如实报上了姓名,说找这家俱乐部的管事经理。她让我们稍等片刻,便自顾自伸手拨了一通电话,后对我们说汤经理马上来。
  那位小姐像是看我面熟般偷偷盯着我,我不自在地冲她一笑,她才慌乱地转移了目光。汤经理从楼梯上下来了。他笑脸相迎,春风得意似的问道:
  “哪阵风能把你给吹来了?”
  他说的是单字一个“你”,而不是“你们”。我刚想把秦介绍给他,他却摆摆手,笑道:
  “不用说了,都认识。”
  在汤经理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楼的接待室,行李暂时寄放于此。他像是知道我们此次前来来者不善,不由我说他便要领着我们走向三楼的训练室。汤经理说这个点快到晚饭时间了,大家马上要吃饭了,既然都来了,问我们要不要一起。
  我和秦只是摇头。
  汤经理叹了口气,换了套说话的口气,说道:
  “那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可就开门见山了啊。你们大包小包的就直接拖上了,此次登门造访,应该不只是为了探一眼老熟人吧?”
  我跟在他的身后,嗯了声。
  “初来乍到,我是来见一个人。”
  汤经理疑问道:
  “见?你确定不是直接来接吗?”
  “汤总幽默了。”
  “哪有你当年不辞而别来得幽默。也罢,多年不见,你小子还是这么能沉得住气啊。”
  他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没法再接,便选择了沉默。
  WS是我曾经的东家,对于秦来说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况且我们俩,已经不是职业选手很多年了。我做梦都想不到,俱乐部的内部设施已经完善到这一地步了。
  汤经理顿住脚步,推开训练室的非透明玻璃门。
  显示器前呈现的是一个个崭新面孔。我心里清楚,这是一股电子竞技的新生力量凝结在此。但是有一个不是,以他的年纪混斥在这帮小子里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个老面孔了。
  没错,是灯子。他戴着耳麦,被隔离在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里了。
  眼前,主队和副队的战术演练正没精打采地进行着。
  在我看过白板上陈列的密密麻麻的训练安排之后,我知道他们的训练赛已经打完有一阵时候了,又是临近晚饭前的昏饿状态,我也知道他们正处于漫无目的的操练阶段。
  我步入到一位戴着白框眼镜的青年身后,静观其变。不一会儿,我拍拍这青年的肩膀,他摘下了耳麦睥睨着我,我竟一把夺过他的鼠标,并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不是这么打的,他懵了,他开始一脸诧异地端详起我来。
  “你是……”
  他茫然地张口道着:
  “谁啊?”
  我没有给正面答复。
  我打了个手势,让他起开。那青年又瞪了我一眼,接着他回头望着教练,满脸的疑惑,征询意思去了,我估摸着那教练也没吱声,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这样了。果然,他一脸闷闷不豫地站了起来。
  我搓了搓手,笑道:
  “不服气吧?呵……好,那看着。”
  我接手了他的角色,瞥了一眼,训练号ID“Magnum”,有点眼熟。手里的角色则是敌法师这名英雄。
  经过前后的两轮观战,我大致看懂了他们的战术配合,——以敌法师带头,冲锋陷阵,为背后的队伍争取时间,而队友则依照各自的英雄特性,展开缠斗,见缝插针,寻找脱身的机会。
  “劣索寒溪”这张图,过桥即是胜利。
  我的脖子上仅是挂上了耳麦。
  离敌法师的此次阵亡尚不多时,剩余的残局还没被清理干净。不过这一回合不用看,铁定是输了的。我大致思考了一下接下来的应对策略,一时半会什么也没想得出。不久后,新的一回合终于重新开始。
  还是一样的出生点,一样简单的套路,敌法师等其余五人全部复活。走出枯林间的羊肠小道,穿过丛林间的荆棘区,我的敌法的距离,渐渐地,和其余四人慢慢拉开。
  当转入大路时,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三只黑点。
  没错,敌方的三只拦路虎也如约而至!
  不多想,越肩视角下,我一个闪烁,霎时拉近了敌法和他们之间的间隔。剑圣、斯温,来势汹汹,他们倒像是一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似的,朝我迎面扑来。
  待到三人照面的那一刻,对手二人,手起、剑落。相对的,撕拉一声,敌法挥舞起的双斧与其碰擦出一串火花,敌法侧棱着的身体转过了半圈,一圈,一圈半,最后收斧,穿过了二人中间的夹缝。
  我不知道背后“放”我过去的那二人,——此时此刻正坐在另一头的两位青年,他们怎么想。但我知道,我的敌法还没走出去两步,就被斯温的一技能:“风暴之拳”扣住,眩晕1.5秒。好在队友在这时也正好赶上,我背后的那二人更没能把我怎样。
  事后秦带着些不满告诉我,说我行事如何如何的鲁莽、草率,其实就是一句话,没和他打招呼。当然,我也是事后才知道我的这段微操,给我的后辈们留下了怎样的一个印象。
  其实我当时的本意,只是为了会一会坐在“对岸”的灯子。试探的结果是,那小子的实力毫无悬念地倒退了一截,至少是他展现出来的那部分确实如此。
  那一刻,灯子的探险家显然也还没弄清楚状况:对面的敌法师原来就是我。而收拾他个措手不及,这样的前提也正是我想要的。
  我手中的敌法刚跨出剑圣、斯温,那二人的阻击圈尚不多时,视野里忽然飞来了一枚能量弹,敌法的步调稍作调整,便流光四溅,被我下意识打向了斜上空。
  我猜他也没预料得到,他的“秘术射击”会被我这般挡下。
  全能骑士的存在,对敌法来说始终是一个阻碍,除非抱团,不然我的确拿他们没有太多办法。
  接下来的后半场,由我打头,队伍中的其余二人也顺利跳上绳桥,留下来的则由沙王断后,至于坠落悬崖的夜魔,只能在桥底的溪谷里,同剑圣继续纠缠死斗。
  最终在指定时间内,三人成功到达桥头的突围点,回合结束,训练赛以5:5打平告终。
  我吁了口气,从那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走出来,放下耳麦,周围变得寂静无声。我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持续了多久,或者说,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刚想站起,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头。我感受得到捏在我骨头上的穴位的酸痛,异样的熟悉。我以为她还会继续上力,但她没有。
  “小子,踢馆子来的?”
  我扭过头来看她。没错,是WindSky的现任主教练,梁璐。
  “这得多久没锻炼啦,肩膀能僵硬成这样?回头跟我练练?”
  我哪里不明白她话出何意,便打了个哈哈。
  “没办法,年龄不是摆在这吗。”
  她笑上了几声缓和了下气氛,便抽开了手。
  “好久不见。”她招呼道。
  “是,久疏问候,梁教练。”
  闻言,训练室里的人一个个都坐直了望着我俩,我瞪了秦一眼,秦没理我。余光里,我知道,灯子的目光也聚焦在我这。我起身把手里的机子重新交还给那个戴着白框眼镜的青年。
  那青年问我的语气不一样了,他说我好像认识你。这次我给了他正面答复,我笑着说:
  “是吗,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认识。”
  说完我向他伸出了我的右手,道:
  “细水长流。”
  他微微一愣。他不大能理解我这话的含义,但也同样友好地向我伸出了他的右手。
  这时的梁璐也换了口语调。
  “哼……话说回来,怎么,你对我的战术体系,是想提出什么宝贵意见么?”
  梁璐的声音听着不免有些刺耳。我明白我现在处境何在,毕竟我是踢了人家馆子,又捡了人家便宜的。
  我回道:“不好意思啊,意见一样没有,但成见,有兴趣听么?”
  她笑道:“好啊,说来听听。”话里满是火星味。
  我想了想,话也不能说得太过,便含糊其辞道:
  “容错率太低,但想法不错,值得探索,只是赛场上瞬息万变,除了高度的配合外,你们还需要一头领头羊,一位处变不惊的优秀选手。这样的人,并不多得。”
  我知道,这样的话满是空话,倒不如不说。还没有听罢,梁璐便咯咯笑出了声。
  “我可以理解为,您这是在毛遂自荐么?”
  她笑得很开心,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我知道她在开我玩笑,便只是笑笑,直到梁璐脸上的那一抹微笑彻底冷掉,她道貌岸然道:
  “说吧,今后有什么打算。”
  “复出。”
  “复(付)出得不到回报。”
  “那便不求回报。”
  她踱着步,笑了。
  “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
  “知道。”
  她知趣地点了点头。
  “我们这庙小,三年前就再容不下你。现在也一样。”
  “没有这话。此去前来,我是来见一个人。”
  “谁。”
  “你们的冠军。”
  片刻的沉默后,她拧眉吐道:
  “小子,我算是明白了……这样的大话也就只有你才能说的出口。”
  我和秦实在没有留下来就餐的闲心,而后和梁璐、汤经理等人告别后,推开训练室的大门便要走。梁璐这时问我,你怎么突然走了,不是说了要和老队友叙叙旧吗。她特指的是灯子。
  我摇头。
  我脸都没回地大笑道:
  “不了,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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