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名与义

　　要说这人间有情生灵无数，各个皆有七情六欲，际遇不同，自然便会有千种欢喜，万般苦难。
　　这数不清的苦难中，必定有一种叫做“自寻烦恼”。
　　而自寻烦恼者，则大抵不过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在周遭人眼里，王五绝对是个中典型。
　　他本是许州一个三流杂耍团里的戴竿艺人，靠着一手“竿顶蓬莱”的绝活儿，在县城左近混出点名声，便是县令老爷过寿也要请他来表演。
　　可偏偏这人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成天自诩是“戴竿名家”王大娘的关门徒弟，如今习艺有成，也要去长安城混个名家当当。
　　其实知道他根底的人，心里都亮堂得很，不过是偶然得到了王大娘弟子的指点，就忘了自己姓甚名甚。
　　连那位名动大乾朝，将戴竿与《破阵乐》完美结合的石火胡大师，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老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王五身边尽是些与他臭味相投的艺人，他们还给杂耍团起了个雅名---“天一社”。
　　听听，天一社，天下第一！
　　这得是有多大言不惭，多恬不知耻！
　　然而，这群三流杂耍艺人们却不这么认为，江湖儿女，最应重名重义，不争一口气，不争个行当第一，不争个声名鹊起，便算是在世上白走了一遭。
　　所以，他们不但要有个响亮的名字，还要去长安，去那座“百戏争辉，万伎齐聚”的长安城，在上元节那天，当着满城朱紫贵的面，把天一社的名号一炮打响。
　　某日，兴许是喝昏了头，这群人还真的收拾好细软，舍弃了昔日辛苦打拼的一切，毅然踏上了“征服长安”的路。
　　谁知，出发时是雄赳赳，气昂昂，结果还没走出许州地界，便误入荒山，被妖怪给一窝端了。
　　如今一个个都像是待宰的牛羊，被绑住四肢，倒挂在竹竿上，只等着开膛破肚、剥皮拆骨。
　　没错，用的就是王五的那根大竹竿。
　　这下子，别说什么名声、抱负，就是小命也不保了。
　　兴许是命不该绝，就在他们将要被下锅的时候，一位青衫公子突然出现。
　　其人手持芭蕉扇，腰悬白玉佩，挥手间走火行风，满洞妖魔尽数化为飞灰，好不潇洒超然。
　　逃过一劫的众人暂在临近城中休养，为答谢救命之恩，邀来青衫公子，在城里最好的酒楼摆下宴席。
　　怎料，这公子法力高强，酒量却是差得很，几杯黄汤下肚，便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一会儿给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艺人们讲解道经，一会儿又给众人表演术法，但更多的，却是倾述自己的思乡之情。
　　他自言本是青州人士，家境殷实，又是老幺，自小甚得父亲宠爱。
　　但束发之年，却爱上了寻仙慕道，跟随一道人在深山修行，再未回家。
　　父亲年迈，腿脚不便，但每年总会在院中大枣红透时，跋山涉水为他送来，只因记得儿子打小最爱这种滋味。
　　可公子总以“即入修行，远离俗世”之名，对父亲避而不见。
　　待到他道法有成，下山游历，在江湖浪荡漂泊，体验了世情冷暖后，才知晓父爱之深。
　　只是，他至今已离家十数载，如今身上更是肩负重任，无暇顾家，父亲七十大寿临近，却难在跟前尽孝。
　　迷迷糊糊间，又说起父亲平素最喜欢看杂耍，每年寿宴都会邀请杂耍团来庄里表演，故而，见到他们这些艺人愈发触景生情。
　　最后，说着说着，竟是凄怆流涕，哪还有初见时风流倜傥的模样。
　　翌日，双方告别，本应是江湖再见，各归原路，但这群身份微末的杂耍艺人却临时起意，做出一个决定：
　　兵分两路，一部分人继续前往长安城，另一部分人则去青州，为青衫公子的父亲祝寿表演，替他弥补遗憾。
　　不为别的，只因江湖儿女，最是重名重义，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何况还是力所能及之事！
　　......
　　奈何天不遂人愿。
　　这前往青州的一队人，王五赫然也在其中，他们星夜兼程，眼看再有两日便要抵达目的地，没成想半路遇上了土匪。
　　兵荒马乱之年，人与妖的界限不再那么明确，或者说，人心之恶更甚妖魔。
　　土匪将天一社众人的钱财收刮干净，犹不满足，享受起了虐杀。
　　于是，班主被砍了头，小六被撕成两半，连大白鹤也被架在火上给烤了。
　　王五自然也没能幸免，剥皮囊草，死相凄惨。
　　兴许是心中执念未消，当他再次醒来时，自己已与那根大竹竿依附在一起，和其他人一样成了孤魂野鬼，困在此地。
　　此后，便看着自个儿身体一日日腐朽。
　　期间，草儿也长，虫儿也咬，豺狼也叼，渐渐皮肉无存，骸骨不全。
　　末了，朽木倾倒，荒草化泥，将之一并掩住，终是一了百了。
　　历经数个春秋后，有些同伴再撑不住，魂飞魄散去了。
　　只有王五和几个人还在苦苦支撑，其实他们早就忘了自己为何还要坚持，只模糊记得：
　　江湖儿女，最是重名重义，而自己尚有恩情未报。
　　直到某日，一个光头道士来到此处，用神通将这几个即将消散的鬼魂救下，他们才灵昧恢复。
　　具述前尘后，已是鬼魂的王五不敢忘却生前之事，小心翼翼问道：
　　“道长，我等尚有遗愿未了，可否带我们去郭家庄。”
　　本应当场超度鬼魂的道人只答一字：
　　“可。”
　　......
　　十年生死，物是人非。
　　当他们来到郭家庄时，却只见到荒草凄凄，断壁残垣，骸骨遗路，以及一头徘徊于此的夜叉鬼。
　　整个庄子竟已人去楼空。
　　道士见这夜叉鬼身上怨气蔓生，残魂萦绕，却没个血煞气，料想其与郭家庄的覆灭怕是脱不了干系。
　　故而，打算连做七天法事，超度此间冤魂，一探其中缘由。
　　之后，便是幻境生成......寿宴演出......主客尽欢......
　　当然，期间若没有孟元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一切都该井然有序。
　　为防夜叉鬼嗅到生人气息发生暴动，光头道人施展神通，让王五俯在孟元身上，继续维持幻境。
　　虽在最后时刻平生波折，未得圆满，但生前执念也算了结。
　　此刻，附身解除，夜风凄凄，冷月寂寂。
　　王五看到那少年似是大梦初醒，道了一句：
　　“原来如此。”
　　而后，躬身行礼：
　　“多谢道长。”
　　“多谢王五兄。”
　　“多谢天一社的诸位义士。”
　　哈哈哈......
　　王五见状，无声大笑，畅快欣然。
　　虽晚了十年，但终是全了恩义，留了声名，无愧为江湖儿女。
　　如此，再无眷恋，那便散了吧！
　　......
　　孟元躬身行礼，满院的鬼魂亦向他回了一礼。
　　像是演出圆满结束后，迎着台下看客的掌声，回以最真挚的答谢。
　　而后......
　　便如细砂一般，随风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