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竿顶蓬莱

　　“好！”
　　台下欢声雷动，热闹喧嚣。
　　大院里，沿墙挂着一溜圈儿的花灯，将铺在地上的澄白月光，染成了喜庆的彩色。
　　今儿可是个好日子！
　　郭家庄郭老太爷七十大寿！
　　儿孙们不但摆下七天流水宴，邀请左近村庄的人免费吃席，更是花了大价钱，请来县城有名的杂耍班子登台表演。
　　但见，草台之上，一身材高瘦，白净清秀的少年，膀子上也无几块腱子肉，却正顶着一根两丈有余的大竹竿演着杂技。
　　而竿头上，赫然悬着一座“小山”。
　　雾气氤氲，三个衣袂飘飘的小仙女在山中嬉戏，一者跳胡旋，一者舞剑器，一者吹笛引来百鸟雀跃。
　　好一个世外玄境，真真的精彩，精绝。
　　这门杂耍名唤“戴竿”。
　　而孟元此时表演的，乃是其中的绝技“竿顶蓬莱”。
　　没有长安城“戴竿名家”王大娘的亲自操练，没流个七八年的血汗，没磨掉十几层皮肉，绝无这份能耐。
　　众人正看的目眩神迷，孟元身子却突然一个踉跄，站立不稳，高处的“蓬莱山”好似就要当头砸下。
　　吓得台下一众看客个个面无人色，惊叫连连。
　　“啊！”
　　“亲娘嘞！”
　　“......”
　　可再一看，台上那少年嘴角噙着坏笑，“蓬莱”依旧稳稳当当的悬在竿头。
　　好嘛，这哪里是什么失误，分明是故意为之，只为激起众人心跳。
　　这技巧，这氛围，这样精彩的表演，谁人又好意思吝啬掌声。
　　如此再三，眼见气氛已足，孟元心知到了该收尾的时候。
　　他轻晃了一下竹竿，三个女童立刻心领神会。
　　只闻笛声一变，愈发婉转悠扬，夜空中传来几声鹤呖。
　　俄而，一只身白、尾墨、丹顶的仙鹤飞来，嘴衔桃枝，上有一枚红润多汁的仙桃。
　　小仙女们依次乘上仙鹤，在空中撒花如雨，引得众人争相拾取。
　　白鹤盘旋几圈，赚足了眼球和掌声，而后施施然落在郭老太爷身前。
　　这收尾的节目，可大有名堂，叫做“仙鹤奉桃”，是一等一的好彩头。
　　接着，三位小仙女奉上贺词。
　　“祝老太爷：驾鹤乘游，早登仙山。”
　　孟元听见，脚下又是一个踉跄，这次可不是表演，纯粹是被这贺词给雷的。
　　天底下，哪有祝寿时让人家驾鹤仙游的，这不是搞事情吗？
　　亏得班主平时总爱夸自己是“半个秀才”，感情连个小学生还不如。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也反应过来了，孟元其实并非这方世界的土著，而是穿越过来的。
　　说来也惨，他的穿越经历颇为滑稽，原本是正在大学游泳馆里与人比赛，谁知游到一半，莫名的双腿抽筋，直接溺水。
　　再睁眼，便莫名的来到了这个世界。
　　只是......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你如今十九岁，穿越的时候都上大学了，怎么会跟着王大娘练了七八年戴竿？
　　是啊，可若非如此，这一身技法又从何学来？
　　思绪有些混乱，刚想理清，台下又响起一阵欢声。
　　孟元循声看去，只见郭老太爷颤颤巍巍的接过寿桃，满脸褶子挤成一团，连夸几个“好”字，大气地打赏了三个女童每人一两银子。
　　发自内心的羡慕让少年忘记了刚才的纠结，满脑子都是：
　　“真大方，一两银子啊，都抵我半年工钱了。”
　　同时，又小声嘀咕道：
　　“这狗屁不通，说给死人听的贺词，居然也能过关？”
　　......
　　一场表演下来，不比搬砖轻松，孟元又累又饿，赶忙端碗去找吃食。
　　谁知，后台黑漆麻乌的，空无一人，只有些冰凉的饭菜。
　　他倒也没惊讶，毕竟世道崩坏，行情不好，班主前段时间裁掉了不少人。
　　没成想，突然间接到郭家庄的大生意，这几日，班子里人人都是身兼数职，不停歇的连轴转。
　　刚给自己盛了一碗杂粮饭，身后却突地传来急切嘶哑的呼喊：
　　“小孟，快，拿上聚宝盆去外面讨赏钱，小六不顶事，又闹肚子去了。”
　　这声音一听便是班主，孟元赶紧回头，可后面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哎，班主真是大忙人，一天到晚都没见脚跟儿着地过。
　　哼，小六这惫懒货，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少年胡乱扒拉几口，垫了垫肚子，匆匆离开。
　　聚宝盆，其实就是一个圆口阔颈的大陶罐，只因平日里专门用来装赏钱，讨个吉利，才得了这么个名字。
　　见台下众人对着正在表演的戏法又是一阵叫好，情绪正高涨，孟元赶忙捧着罐子跑了过去。
　　他不如小六那般能说会道，但好在此时气氛已经到位，无需多言，看客们自会往聚宝盆里丢钱。
　　只是这些人泰半都是穷苦乡民，哪有郭老太爷那般阔气，多的给个八文十文，少的就只有一两个铜板。
　　且，铜板上满是泥土铜绿，就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
　　孟元忍不住打量了几眼。
　　这群乡民大多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穿的破破烂烂，和着月光与灯彩这么一瞧，三分是人，七分似鬼，也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
　　哎，都是苦命人，这些赏钱怕都已是自家压箱底的了吧！
　　如今可不比承平年代，兵荒马乱的，今儿叛军攻城拔寨，明儿土匪占山为王，打来打去，最后还不是他们这些底层讨食的人遭罪嘛。
　　犹记得那年班子出城演出，路上遇到山匪，班主被一刀砍了脑袋，小六被生生撕成两半，连大白鹤都让人给烤了，那个惨呦。
　　诶，等等......
　　班主和小六怎么会已经死了呢？
　　大白鹤明明刚才还表演来着！
　　思绪又一次出现混乱，只是这次似乎格外剧烈，孟元整个人都呆立当场，一动不动。
　　突然，他像是触电了一般，浑身抽搐起来。
　　可下一秒便又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捧着罐子挨个讨赏钱，将之前的思绪忘得一干二净。
　　更奇怪的是，这异样，非但他本人毫无察觉，就连周围的看客们也未曾惊讶。
　　......
　　子时，夜深人静，薄雾渐生。
　　明月透过雾气，穿过窗纸，再照进屋内，便只剩一团昏暗光晕。
　　厢房里，打地铺的少年辗转无眠。
　　非是地上冰凉刺骨，床褥单薄，恰恰相反，纯粹是热的睡不着。
　　孟元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打穿越过来，白天身体一切正常，但每至深夜，浑身血液就好似煮沸了一般，燥热难当，近几日愈发严重了。
　　虽说他这样的大小伙子也到了该夜里燥热的年纪，可架不住每天这样搞啊。
　　再说了，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心思想这事儿。
　　想到吃饭，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唤了。
　　不当人子哟，哪个缺德鬼干的，自己在外面辛苦讨赏钱，后台的剩饭却被吃个精光，连颗米粒儿都没给剩下，至今腹中空空。
　　“饿，饿，饿......”
　　这时，一声高亢尖利的声音自屋外远远传来，孟元一听，彻底没了睡意。
　　说来也怪，自来到郭府，这几日夜里必定会准时响起这种怪声，一连几天，皆是如此，前几日听着倒也无妨，权当稀罕。
　　可今夜却是分外应景，一下子，五脏庙里的活祖宗也跟着高声附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