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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无名辈偏是活络客 外乡客竟识烂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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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铎感觉这一程颇是顺利,也非是全无凭靠的自觉良好。此类官家事情若当在一般人头上,大多是欣欣然接受了,然而这老辈匠人却不一定。可初番对话下来,程吴方却无驳了这差事的意思,只借茶事以自谦,多道得心中无奈而已。他先说得茶好,再自比箬叶,无非是意旨自己德不配位,又偏被捧在这高位之上。直到后来,三人言说到太平茶本来故事,那程老朝奉方像回魂一般,倒也般配他痴心制茶的名声。
  费铎是理解程吴方心思的,只不过是这伴当在侧,不好说些真实心事。当然费铎如今也已至中年,知道这体己话是不好说出口的,便是有心说,他人也未必领受。忽觉其实自己与这老朝奉似是一种样人:想要醉心己事,偏被琐事扰得不得安宁;稍是离群独处,反又被说了幼稚清高。说到底,还是在意他人看法,看重稻粱饭碗。费铎思想到此,不由对这老朝奉心生一份同情。世人皆以为,可共情他人而不可自怜自艾。可实则有多少共情,便是将自己影子投了在对面人身上,而后再对影自怜呢?
  然而年在桑榆,影响不追,费铎苦笑自己只痴长年岁,却连这共情都不长久了,感慨多是系于一瞬,大约是不惑之年已近,凡事端是看得开了。那山县官人徒辈一说起公事繁冗陈规,就将费铎方起的一点同情之心全然破了。费铎只得暗自叹一口气,心说既如此,多余事情也毋要多想多管,此官家事已入得正轨,自己只需职守本分便是了。
  那官人徒辈的山县口音随一字一句蹿蹦到费铎耳中,话语内容费铎虽全不在意,吴音官话却是令他忆起些事来。那音韵仿若抓了错杂记忆里的一端线头,然后抽丝剥茧,便想将某段往事理个清楚。然而那事或是久了,或是过往缠绕纠结本就不愿轻易示人,连费铎自己都无意碰它,或有意闪避。于是无端自把那线头缩了回去,继续着掩耳盗铃的把戏。
  待那徒辈终把官家辞令说完,时辰方至隅中。程吴方先领了二人转遍茶厂内诸间屋舍,细讲各自用途。逢着制茶用具,也给粗说个大概,费铎随行也都一一录下。其后三人又齐去看了后山茶园,太平茶树逢着开园采摘之时,树高大约半人。而如今已值初夏,老朝奉又循旧例不采夏茶,只做些剪枝维护活计,新剪枝杈又行填回土里,故而如今茶树甚是低矮,那茶园又依山势而走,观之不甚整齐,二人看了一会儿,也便罢了。
  程老朝奉却是恐怕上差未得尽兴,便又拿出今年新茶请了二人一观。那茶放在锦盒内已然封好,此番老朝奉又特意拆了,只为看得清楚那成茶叶子,期间辅以说明制茶经过。这倒让费铎想起郝赫宴上篆字签封之事,不由偷瞥一眼,果然是与那日一样签封。吴雅芙言称那篆字是翁伯韬手书,虽不辨所言真伪,却真真让濮伯思当众受了窘。今日既然已经无事,不如索性问得端详,只是不好当着这官人面问了。费铎思想一下,还是寻机把程老朝奉请在一边,发言问道:
  “不才还有一事望老朝奉指教。我见这锦盒签封之上,用篆字所书四字:丰享太平。细想来,端得是好寓意,而题字又笔力苍劲,不知是否为朝奉墨宝?”
  程吴方不料这后生有此一问,不由自主又去看一眼签封,才回过神笑道:
  “卬家倒没得这般智识之人,却是一老友抽暇赠与并题得的。”
  朝奉这笑很快便收了声,只留一丝笑纹浅浅印在面上。那笑纹隐在黝黑面目里,匿在皱褶满布间,像现下茶树叶子上凝着的露水,待等夏日天光一满,便要消失不见了。费铎觉察那笑里藏了故事,因举凡寻常人若得与官家相交,即使不与明面上鼓噪,逢人私下里问起,也必是要粉饰一番,欲擒故纵般与人说了;程吴方倒好像全没说明的意思,只言说是一老友,应该是关系匪浅,又不想自作招摇。看来吴雅芙所说,确是有七八分实了。不过那一位省府高座,这一位低就深山,即便是翁伯韬曾任职山县,然茶叶百种茶厂千家,怎地二人就能结交了这般关系。费铎默记下此事,心念这两日或可向吴雅芙问了究竟。
  等三人再回正房堂屋,时已近晌午。程吴方果然欲留来客午膳,说只粗做些农家小菜。费铎思想,这老朝奉虽然自称农户,又索居在此做得多年茶事,可行为举止、言谈话语均不似其他粗鲁莽汉或商贾油滑。若只自己野游至此,倒有心与这老丈把盏深叙。可惜如今公务傍身,又有这徒辈相伴,更何况行前自作聪明,偏为躲了这顿招待,故而早早上得山来。如今之计,也只能好言推辞。随后,费铎便与同行官人顺原路回了仙棠镇上,那老朝奉自是一再留客,但见二人去意甚坚,也就不好勉强。终是落得个主客两便,此番方是罢了。
  二人回程路上,那山县官人主动问得费铎今日所得如何,费铎据实答了,言称所获颇丰,亦合来前与公家所立计划,不日整理成文,即可向上回了差事。那官人只说如是便好,又问费铎这两日可有其他安排,县上可为他先行招呼照应。费铎本就嫌他人相伴多有不便,遂说只想再走访些仙棠镇上茶叶铺面,做些侧面了解而已,自己这省城上差身份已是足够,不消再费周章。话语之间费铎却又想起一事,盘算或可向这官人寻个答案,于是问道:
  “官人可知,这程老朝奉为何躬耕偏僻乡野山上,似是不与镇上诸程后辈为伍?且今日与他说得这官家项目之时,料来县上先前已有铺垫,怎地言语之间,还听得他有闪烁推辞之意?”
  费铎这同行伴当,也是山县一应官人里心思活络之辈,自是晓得事有轻重缓急,话有说得与说不得的。目下他也只心忖一番,便来回费铎提问:
  “应是上差特意敏感了。我倒觉得似程老朝奉这般巧手匠,隐居如此秀丽山水之间,端是相宜得很”,
  言语至此又瞥费铎一眼,见对面还再等他答案,便又说,
  “至于老朝奉与诸程之事,我亦只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实数,只在此说来,以供上差判断。消息言称,彼时老朝奉母亲外嫁生产之后,正逢程家祖传制茶手艺缺少男丁承继,程家大郎便过继了吴方陪伴膝下,自是视如己出,大约总角之年便已开始教他茶事,终始成此派大宗。我想许是老朝奉低调行事,照顾晚辈诸程感受,故作得谦词。如此,或令上差有了这推辞之感。”
  话说这一程,此山县官人都沉默少言,似是权作公事伴当存在。现下当着费铎一问,却说出这许多事来。费铎听闻,心下也是略略惊讶,不知这微末小吏缘何灵通这隐秘消息,且像早有准备。然而若自己无此一问,难道此人就始终不发此言?可费铎亦知,这一问再无可能自彼处得到解答,于是只向这徒辈道了谢,便无多言。二人一路即再无话。直至仙棠镇中,费铎与他分道扬镳,那人自往山县方向去了。
  二人分道之后,那山县官人便与郝赫通得消息,将今日事情细说了根由经过。郝赫问及费铎可曾问起程吴方之故事,官人说已寻机与费铎说了。郝赫沉吟半晌,再问费铎反应,官人又说无甚反应,只是其人其后便不再多问多说。郝赫那厢似先闻得一声轻叹,又与官人言称甚善,再道谢几句,便了结了此番对话。
  另说费铎这厢当然仍是蒙在鼓里。那山县官人曾问他之后打算,费铎虽多作辞令,却并未对其作伪,此时他自向仙棠镇上住处行去,确是想午间休整一番,再思往诸程店铺问些情况。可费铎怎会知道,吴雅芙已在此候了他多时。费铎行前与那女子说过此行安排,那时雅芙便与他约定山县再会,故费铎今日行程所以紧凑,也是隐隐有为此着想之意。
  这一趟虽然公事,然自郝赫知情之后,便承揽了费铎此间一应行宿事宜。所以吴雅芙自马伊惟处打听得费铎落脚所在,一早见其往程吴方太平茶厂去,便兀自待他事毕回来。
  郝赫给费铎在仙棠安置住处,是其在镇上协理一产业,修葺了沿街几间老宅,寻常做些住宿驿馆生意。此处代管伙计本说郝赫吩咐了这几日需照应费铎交通往来,而费铎为图清静,便推说公事自有公人从旁照顾,婉言谢绝了。吴雅芙寻来之时,伙计也不多问,伺候些茶点吃食,见无有他事差使,就自寻其他活计做了。
  吴雅芙这番到来仙棠专为寻着费铎,并不如先前言说那般已有安排。仙棠虽自旧时已是贸易镇甸,可镇上现存老宅民居却是不多。吴雅芙感叹郝赫果然在山县经营多年,自己也曾见过他在此间别处产业,皆是收拾翻建得颇具规模。此类屋宅生意虽不能得获大利,然早年本地官家无力维建之时,却可籍此与县府修得好关系,得利自是在他处。于此吴雅芙倒不由想起,自己此时也已经为郝赫这桩生意奔忙半年有余,期间鲜有空暇料理私事,今日偏为费铎偷得了半日闲,也不知是否值得,她只私心觉得费铎不应是此局中人罢了。
  待等费铎进了天井,吴雅芙便已看见了,却并没有起身去迎他,仿若还是未笃定今日来会费铎究竟源起何处,之后又做得何种打算。她只看见那人影越来越近,直越过了天井,印了那男人些许讶异面容在自己眼底,她方感觉眼睛有些涩了,刚才瞠目时思想起的那些问题,仍就是无有答案。
  费铎一时不解吴雅芙怎就忽地出现在这仙棠镇上自己住处,然也很快便了然,定是马伊惟从旁相告,就收了起初讶异表情,轻声说道:
  “吴律今日至此处寻我,不知有何见教,费铎一定遵办。”
  吴雅芙也发现在这老宅之中,似是做不得高声,便使手虚指了二楼厢房方向,也低声回道:
  “堂屋往来人多,叙谈颇是不便。我见楼上偏屋已改作茶室使用,不如请费生移步。”
  费铎点首以示同意,吴雅芙也不多言,先自挪步向楼上走。这旧宅楼梯甚是陡窄逼仄,即使修过,也不改格局,脚步踩过楼梯木板便咿呀作响。费铎于是让吴雅芙先走几步,等她行到了半途,费铎方才上了楼梯。目中所见,是冥蒙中更显暗沉颜色的木板,以及其上吴雅芙将将移开的步子。她今日只穿了双乐福便鞋,脚趾在鞋里随意塞着,脚跟全曝露在昏黄光线里,光线照过旧物上淡淡扬起的尘,那尘挟着晦昧不明的味道,却仍是不掩她本色肌肤的白。费铎似觉目光所在不妥,便踟蹰片刻,等那女子上得楼了,方继续拾阶而行。
  那二楼厢房凭窗位置,置放了一方小榻。榻上有一小桌,桌上常布茶瓯两盏。小桌中间另摆了茶壶一把,壶内存了少许本地野茶,全供住客自取自便。费铎与吴雅芙自在小桌两侧分坐。他又再起身取些热水,将壶内茶叶冲泡了,先把二人面前茶瓯淋洗一遍,待片晌茶水出了滋味,与自己并吴雅芙各斟半盏,方回位置坐下。吴雅芙瞥一眼一旁几案上时钟,时辰早过了晌午,念来费铎业已忙碌一早,却还在此处张罗照顾,许是借做些事情,以免二人独处尴尬。
  于是,这女子呷一口茶,启口说道:“费生今日出发得早,应是已到过程吴方太平茶庄了罢。”
  费铎回道:“今日便是特为访程老朝奉去得,故已到过庄上了。”
  吴雅芙微微颔首,又笑道:“老朝奉可应下了省府差事?”
  费铎虽不知吴雅芙如何得着消息,然也据实答了:“老朝奉应是未有回绝。”
  吴雅芙听闻面上笑容更甚了些,却不再追问此事,反是又问道:“那山县随行伴当可与费生说了老朝奉家事?”
  吴雅芙这番倒是问得费铎不明所以,这女子难不成生得顺风耳,如何能晓得这许多细节。一时思想亦不得解,只好支吾问道:“吴律是如何知道?”
  对面女子闻言,却忽止了面上笑,一字一句解了费铎这一问:
  “我如何晓得,之后自会细说。然费生所知老朝奉家事,只是其一,现下我便要与你说得其二。那程老朝奉母亲外嫁之后,生有二子。幼子过继了程家,传了制茶手艺,即是如今的程老朝奉。而那家长子自留在本家长大,考得功名,入了仕途,其人正是如今高坐省府的翁伯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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