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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山县宴众生各相 太平茶郝赫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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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屋内宴上正是人声喧沸,倒把外面阵阵闷雷声响掩了干净。自楼上轩窗外望,能见得那云渐渐积得厚了。庐城初夏的雨来得急,依这情形,落雨只在须臾之间了。雨能涤得去这世间浮游的尘霾,可飘风急雨忽至骤去,那清净样貌恐怕也不会是长久情状。
  费铎幼时在山县老朝家,大约也是这般时节,只要闻着雨前空气里弥散的土腥味,便会向老朝讨了那尺寸正好盖住天井里鱼缸的竹盖子,在骤雨落下前急急把缸口掩住。雨滴片刻便会砸在老宅子的硬山顶上,嘈嘈切切,再顺着天井四围的垂脊泻到青石板上,似串串剔透的挂珠,这景致有个名儿,叫作四水归堂。
  那时老朝会在身后使了竹杖轻敲地面,唤雨中稚子回到飞檐下。那稚子幼时总要再贪玩半晌,待等年纪长了又一心只想离家。终是费铎到了如今年岁,早已解得开老朝的几案布置里,自鸣时钟与花瓶屏风暗扣的终生平静意思,却仍要被困囿于这喧闹的筵席之间。此间宅子样式乃至当下肴馔风味,本与彼时山县记忆差别无几。可现在的费铎,却连这隆隆雷声、土腥气味都已听不见、嗅不着了。
  然而这席间的人们偏还要守着席间的规矩,席间的费铎还要答谢方才吴雅芙的好意。所以本是陪客们之间的一杯过场淡酒,此时也有了份外的意思。费铎满斟一盅邀吴雅芙同饮,口中虽不言谢,那致谢表情却跟在脸上,而后费铎说一句不相关的敬辞:
  “今日幸会,还望日后多有机会向吴律请教。”
  吴雅芙听了也不言,仍是回了个笑。可见这话里的意思,有时全不需在字句里,说话听话都自有心照,再佐加个恰切表情,彼此自可意会。旋即就听得二人喉咙响,这酒过喉头时尝得到一点辛辣,初时味道不可琢磨,待流到食道以下却觉得暖了,也可咂摸出些许滋味。
  费铎心下思量,这女子大约亦如此酒。然纵使杜康可解烦忧,滋味又佳,也是多饮不得的。多饮则醉,醉则再好滋味都留之不住;如人不经琢磨,切磋琢磨太过,便再无人可交。费铎思想不起这话是否为父亲教导,只觉得此刻倒是应景非常。
  未几,二人酒盅各归了位,吴雅芙却又再开口问道:
  “最近在庐城倒是接连接了几处大单子,承蒙费生欲照顾生意,莫不是要做得甚大动作?”
  费铎听得这问题,却如坠五里雾里。前番所言本是谦辞,怎又被这女子扯到这般话头?虚话被做实了,就只能尴尬收场。“只好再行些场面话应付罢”,费铎想着,便又是一番虚与委蛇。吴雅芙面上却不见被敷衍搪塞有何不快神色。费铎今日与她说话,念来无一发自肺腑,恐怕也仅有开始一句之于傅兰慈的含沙射影算得实言。吴雅芙也不在乎,毕竟似是而非的荒唐话也听得多了,又何必非在其中寻个究竟。
  只是费铎此刻生不得前后眼,其身侧傅兰慈假作他顾,耳音却流连旁座,听得吴、费二人这番往来,已是一副了然样子,费铎却是不见。
  然而陪客间的两句闲叙,终不过筵席插曲,甚至仅是主音行进时辅助之和声,添些热闹气氛,或佐些人情味道。所以旁人视角观之,席上主要程序之进行颇为和谐,其间过程虽错杂而多有变化,然朝向却能保持始终不改——席间主客,永是各类话题归途。
  郝赫已记忆不能,过往杯盏交错间,借由主客关系作牵搭,在桌面之下、筵席之外串联过多少生意。而这些秘辛过往,彼时主家会否知晓,席间主客又曾知否,大概均无甚紧要了,这也许即是设宴人之目的也未可知;餐桌大小不过方寸之间,有心便听得清、看得尽所有交谈动作,可所有人又都无意真正听清、看尽,这便是赴宴人之间的默契了。
  郝赫笃信这种运转规则,也欢喜于这种默契。他乐见濮伯思被众星捧月,席间众人待他作上宾;他也乐得借势,假马伊惟之口,请濮伯思居中,更进一步与翁伯韬关系。当然,费铎与吴雅芙一番往来也在他目前,傅兰慈之算计嘴脸亦收其眼底。他们于郝赫大约都各有他用,只是此时有人已自知身份,有人仍不明就里。
  “明责与腹诽都可权作不闻罢,”郝赫脏腑之间交流道,“如今三巡五味皆过,还需将话头勾连回濮伯思处才好”。
  此时,席间另有人从旁撤掉桌上狼藉杯盘,代之以干净碟碗。每人面前瓷碟内均置一小巧面食,其状圆而饱满,内似有馅。碟旁再配放清茶一杯,那茶叶叶片被水浸泡已舒展开,淡淡茶色混入清水中,隐隐有茶香味道散出。郝赫当下有了计较,遂瞅得众人暂时安静当口,启口介绍道:
  “此面食小点即是山县挞粿,其内里和了黑猪并干菜作馅料,传言胡适之专好此吃食。伊惟特意嘱咐此处山县师傅改良了制法规格,给做得精致些。另从旁配了这太平茶佐食,这茶叶口感鲜爽,数泡之后仍有回甘,可为诸位辅以清口。”
  众人听罢,心中无不暗暗赞许郝赫、伊惟待客精细。方才宴上酒菜,其实俱为山县饮食闻名在外之式样,却被二位主家安排得不落凡俗窠臼,可见定是动了心思布置。再说这餐后小食虽看似简单,然改良模样端是讨喜得很,内含又荤素和谐,再经一番巧言叙述,滋味可说是更上层楼。
  郝赫见濮伯思对这挞粿味道颇为受用,暗忖马伊惟令将这小食费心做精做细,真真是有远见的。尽人皆知陆放翁之工夫在诗外,然又有几人真能把这诗外工夫做得确实了,而偏偏这女子就可做得。于是,不由偷瞥马伊惟一眼,心下也是难免得意。
  未几,在座宾客结束手中吃食,大都已在饮茶。郝赫自觉恰当时机已到,便又向傅兰慈坐席方向说道:
  “旬月以前,我于兰慈处也曾品得太平茶一款,自觉可称个中极品,却不知其品名来历。在座濮生,那端得是品茗高手,傅生何不与他细细说来?”
  这话音甫一飘进费铎耳中,倒被他觉察出些别样意思。且不论这茶究竟如何超脱凡品,单就这味道又怎能使得几句言语便述说得清了?更不消说,述说之人还需顾及这席上濮伯思之上座身份。故费铎猜想,郝赫提及这般话由,应是有其他勾当盘算。既选了这掮客作话引,本与费铎无甚相关。然而宴前曾默许替傅兰慈解围,费铎决意当下暂且观望,若俄而他委实窘涩,自己再从中圆场,便算是践诺了。
  这话题虽似突然被转至傅兰慈处,他本人倒是并不见甚意外神色,只在他那平静面上又添些恭敬表情,便回复郝赫言道:
  “主家那日品鉴茶叶确非凡品。不过言之凑巧,这茶是我偶从翁公伯韬处得来。故这款香茗之故事,以我浅薄智识,惭愧知之甚少”,
  一番言罢,又再看向濮伯思,眼中闪过丝狡黠灵光,
  “然濮生寻常多与翁公走动,主家还是请他道得这茶叶之根由来历,或更为妥帖。不知意下如何?”
  傅兰慈最后朝空气虚掷一个问句作结,可谓语意模棱。到底是询郝赫意见,还是征濮伯思同意,其意并未言明;而郝赫却仿佛早已料定了这局面,凭空便接了这问话,答道:
  “可惜兰慈竟然不知”,
  语气间似有责怪意味,稍一停顿,又全然置换为客套语气,向濮伯思言说,
  “如此,只好再烦请濮生指教了。”
  费铎至此已然知晓,原来郝赫与傅兰慈一番配合,只为把话头再牵回濮伯思处。二人言语间所以各有臧否菲薄,是为铺垫而增光濮伯思之颜面。费铎虽然不喜钻营此类事情,也不免兀自暗叹,老友与这掮客心思竟致此般玲珑。想来在这些玲珑人儿的聚会里,即使一次随机的触发,致使场面秩序跌入莫名疯跑之轮盘,轮盘停止之终点也总会被郝赫与傅兰慈们归置在恰当位置。这席间一切发生莫不如是:无论是某个局部脱轨失控,抑或某次谈话失之偏颇,总会有种似有若无之力量让氛围回归舒适框架内。只消他们往来间几个回合,甚至不需提前知会彼此,那已化入本能的悟性与圆滑,足可令所有凌厉场面都瓦解冰消。
  费铎又行猜想,在郝赫与傅兰慈们维系的这套运转体系里,上座位置的主客们大概是可以坐享其成之角色:他们发言前会有人铺垫,收尾后亦有人作结,乃至话语起承转合之间,都会被工整填了缝隙,他们有豁免于尴尬冷场之特权。
  当下,其实场面气氛已被郝赫与傅兰慈烘托至了合适位置,只待濮伯思回应。而濮伯思却似并不急于开言,他只先轻点指尖,微微将鼻梁上镜架再上推寸余,双目微阖并眉头蹙起,似才重新聚拢了眼神。此刻这一阵安静,是濮伯思有意留白于众人,他在各色人群间行走日久,自是有把握心下所想不会被任何人觉察。
  片刻,大约是觉留白已足,那精细笑容又重新浮在了濮伯思面上。他斜侧了身子,只对郝赫说道:
  “翁公德高望重,品味高雅。而我虽粗鄙,却并非如傅兰慈所言,是因多在翁公处走动,才听来些事”,
  话语至此,有意停顿,濮伯思说话前之动作,似此话是专说与郝赫一人听得;然濮伯思说话声音却是不减,字字句句在座宾客皆听得真切,
  “反是翁公虽位高智广,却不以我卑鄙,多有教我,我方多知了些道理与这典故来历。”
  费铎偷目观看傅兰慈,不见他听了这番疑似责难说辞有甚为难颜色,反倒仍与郝赫一同附和濮伯思之说辞。而濮伯思这厢,却也不作停顿管顾他人反应,接言说道:“方才言说自翁公处所得茶叶,若是今年清明谷雨之间新茶,品类大约亦是山县所产之太平。这太平茶产之于高山阴坡,其茶树耐寒,早春时节即可生芽。翁公早年曾主政山县,与在地茶农交厚,每年新茶制作甫成,便会托人购进。然而以我之粗浅口味品得,实觉主家之太平茶滋味,与翁公茶相似得紧,应该也非凡品呐。”
  语罢,濮伯思再呷一口清茶。虽依旧满面含春,濮伯思此刻笑纹里却隐约多增了些意味深长,仿若已破了什么哑谜,谜底却不可言传似的。濮伯思实已晓得郝赫心思,是为求与翁伯韬亲近关系,而之所以假道自己,应是欲取捷径一条。濮伯思是精细人儿,焉能品鉴不出面前茶瓯中所盛茶汤,滋味可谓与翁伯韬处太平茶一模一样,此定是茶出同源。这太平茶叶宽头尖,味醇厚而有回甘,品相味型皆是特殊。濮伯思晓得翁伯韬专嗜此茶,又只喝山县茶厂专供,郝赫如此着意安排,就是为了让他能够识得。恐怕傅兰慈先前所谓此茶是来历于翁伯韬处,也尽是作伪托辞。只为藉此点到翁公名姓,颇是有些此地无银之意味。
  濮伯思一番闪念,心中也已定了主意。主家之意欲既已被猜中七八,他这做客的便再无需讳言了。濮伯思遂与郝赫低语道:
  “下月初,翁公已定私人行程,地点正是山县太平茶厂。郝生若有意亲近,或可为翁公此行早作安排一番,届时我自当从中引荐。另外翁公山县之行也可说是兼顾公私,亦是为宣传山县之制茶技艺传承做些积累准备。故我今日一早唤你将好友费铎一并带来认识,听说费生做得好文章,还望彼时他亦可随行。”
  “此事全然听从您安排,彼时多承濮生引荐,日后定当多有表示。”濮伯斯听罢此言,脸上挂笑却只摆摆手,二人自是心照不宣。
  至此郝赫之计划筹谋便算修得正果。然而他转念思之,濮伯思仍是棋高一着,一早即算着自己之盘算,甚至还能置一先手,将费铎亦引入局里。郝赫想着,便不觉凝目再看一眼费铎方向。
  费铎这厢听不确实对座方才一番往来对话,只在彼处结束时草草与郝赫对望一眼。然而下一刻费铎之眼角余光,恰恰瞥见邻座吴雅芙正自桌下递送来名刺一张。费铎先只一愣,然后还是默默伸手收下,随即又把那名刺蜷回掌心。
  “我已有费生联络方式,便不劳再赠”,吴雅芙沉声低语,断了费铎可能说辞,而后又手指席间一座位方向说道,“是自彼处得来。”
  费铎便顺势往雅芙所指方向看去,见那处座位上正端坐一白肤妇人,却是整席未发几言的马伊惟。
  吴雅芙所言虚实,马伊惟作何意图,费铎皆无意妄自揣度。他本自认是人群中一个形象模糊之人。凭早年积攒了些资历老本,积年消耗至今,虽不可说全无成绩作为,然前路何为,亦是不甚明朗。偏供职所在又是个文章锦绣乡,颇讲究论资排辈,最忌讳挟功僭越,故费铎空有良好名声,却不见再被拔擢。又兼费家在地算得条件优渥,以上种种遂令费铎进取之心渐消,久而久之便只想本分己事。以致坊间只知庐城费生有妙笔,竟不识费铎究竟是何人。
  世间如费铎般的好好先生们,大约俱是如此模样,可谓千人一面,却都棱角磨平。
  然而费铎于此境遇中仍能自洽,乃至自命逍遥,因其寻常工作,走笔行文,虽无能带来实惠,却时而落得虚名,也是令人颇为受用。又或因费铎确是爱好执笔,仗义文章之理想几经淘洗,反倒有些千帆过尽、历久弥新之意思了。再者费铎尽管书生身份,亲近之人却知其并不木讷,也非固步自封之人,郝赫与马伊惟便时常介绍些文字生意,费铎既可其中赚得润笔酬劳颇丰,也藉此因由与不少闻名人物多有走动。老友间帮衬不图甚酬谢回报,费铎心里却是颇为感激。
  时间回溯开宴以前,郝赫驾车来往此处宅院,费铎伴行窝在那后排阴影里。他本以为马伊惟身处副座,便径自往那后排去,孰知事不如其所料。行动间,费铎几欲向老友打听赴宴人士究竟,然话至唇边却又不想启齿再问。终是开口,倒是提了个与前情全不相干的问题:
  “他日,如若我事不遂愿,不想再做得这文章事情。你可有他业介绍于我?”
  “若事真至如此,你又何必再寻他业。今日我便说得:你辞了差事还得自由身之日,即是你我兄弟合力之时。”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彼时车内逼仄,笑声回荡反复。当下,那笑仿佛被原封不动,还原于这宽敞筵席之上,那是郝赫的笑,只是前一刻是千金一诺,爽朗一笑;当下却是添了附势趋炎,奉迎笑声。
  费铎分辨不清这从商之人的高低真假。又或许其实商人身份也只是道借口,身份仅是一层能够让人便宜行事的壳儿。郝赫可以借得这层壳,傅兰慈也能借得,那濮伯思、甚至马伊惟、吴雅芙们,是否也在某个曾经,假借得什么身份方便己事?费铎这厢已无暇多想,只好先将吴雅芙名刺收好。众人此后又分别多饮了几杯茶,期间翁伯韬适时给濮伯思来电一通,郝赫也得机会与他言语两句,此大约尽是濮伯思之手段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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