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从火锅店里走出来，天已经黑了。
　　弗朗站在路边，任夜风吹去自己身上的浮热。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笑着看了看夜色中的城市灯火，“我还以为我们吃的是午饭。”
　　零一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因为醉意，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钝，“我们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好吗？”
　　弗朗好脾气地笑笑，“那接下来去哪？”
　　零一思考了半分钟，然后抬起手大声宣布道：“游乐园！”
　　大概是死者不需要睡眠，迷城的游乐园彻夜开放。
　　弗朗和零一买了票，走在夜色中七彩霓虹灯闪耀的乐园之中，就好像走进了一个热闹宛如幻影的梦。
　　零一像小孩子一样扯着弗朗的袖子，走着走着，又垮上了弗朗的胳膊。
　　女孩纤细的胳膊贴着弗朗的身子，大概是夜风有些凉，弗朗能感觉到零一肌肤上的凉意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
　　他侧脸去看她，看见了少女一脸自若的神情，他以为零一醉了，便不动声色地把胳膊抽了回来。
　　不料零一立刻又更用力地挎住他，嘴里还凶巴巴道，“你干嘛不给我搂着？”
　　弗朗半是无奈半是好笑，他问，“为什么要给你搂着？”
　　“因为……”
　　零一认真想了片刻，“因为你个子高，也不算丑。你不知道在游乐园这种地方没有男朋友会被路人看不起吗？”
　　醉意让零一的声音多了许多平日里没有的任性与娇蛮，她理直气壮道，“你都陪我来玩了！假装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哦。”弗朗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却是没有再把手抽回来。
　　大概真的有些醉了，零一一路上口无遮拦胡话连篇。
　　她指着路边的爆米花机说那是食物放大器，拉着长椅上装饰的半人高玩具熊要它站起来给自己跳舞。最后还非要站在哈哈镜面前问弗朗自己和镜子里面的人哪个可爱？
　　弗朗说，“都可爱。”
　　零一又缠着他，问他是镜子和镜子里的人都可爱还是自己和镜子都可爱还是自己和镜子里的人都可爱？
　　弗朗怕她把自己绕晕，只能轻声道，“你们三个都可爱。”
　　零一勉强满意了，她拉着弗朗坐了过山车，坐了海盗船还有绑着粉丝蕾丝的旋转茶杯。
　　最后两个人都累了，在一盏棕色猫头鹰图案的路灯下的长椅上，零一半梦半醒地倚在弗朗肩膀上，搂住他的胳膊，含含糊糊地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和男孩子出来玩，要弗朗对她负责。
　　弗朗无奈地转头看她，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就看见零一已经带着均匀的呼吸靠着自己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毛毯，盖在她身上，然后静静地坐着。
　　游乐园的街道上走着成群结队的人们，他们看起来是如此普通鲜活，就和真正世界里活着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好几对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情侣走过，蹦蹦跳跳的女孩子，拉着一脸宠溺的男孩子。
　　弗朗看着他们，嘴角懒洋洋地笑着，觉得很有趣。他想，零一说的没错，没有男朋友在游乐园真的是会被瞧不起的。
　　然后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游乐园中央的巨大城堡上空突然升起了巨大的明亮烟火。
　　五颜六色的烟火在黑夜中怦然盛放，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零一被吵醒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带着还有些迷蒙水气的目光去看天空。
　　斑斓的光影映在她的眼眸里，显得她的神情又安静，又迷蒙。
　　“十二点到了。”零一轻声开口，“祝我生日快乐。”
　　弗朗也看着漫天的烟花，他想到在火锅店的吧台口放着一本日历，日期翻在十月。
　　原来被创造出来的人也会有自己的生日。零一的生日就是她被零号创造出来的那一天吗？还是说其实生日和哪一天被创造没有关系，这就只是一个数据一样的东西，就像外表、性格和身高，在她被创造出来的同时就被设定好和她一起诞生了，仅此而已。
　　但他没有问，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生日快乐。”
　　零一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你觉得我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弗朗愣了两秒，才意识到她说的是零号。他想了想，说道，“是一个看起来很淡漠的好人。”
　　零一吃吃地笑起来，她的头倚着弗朗，弗朗能感受从自己的肩膀处传来的轻微震颤。她说，“那我呢？我是好人嘛？”
　　“你？”弗朗看着烟花，懒懒地笑着，“有待商榷。”
　　零一笑得更开心了。她笑了好一会才说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而姐姐什么都好。”
　　“姐姐永远比我懂事比我乖巧，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她。而我到处闯祸，每次却都要姐姐给我背锅。”
　　她淡淡地叙述着，声音从带着笑意到趋于平静，说着说着，又变得有点悲伤。
　　“我小时候不是一个好孩子，长大了也没有成为一个好人。我说过很多谎，也做了不少错事。可是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的伤害过什么人。
　　“而我最好的最善良的，永远都是对的姐姐，却亲手把我推下了深渊。”
　　在烟火表演的最后，接连好几朵烟花落幕般在天空中绽开，巨大的声响一时淹没了零一的声音。她停顿了一会，才接着道：
　　“人并不总是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好的。有些时候一个人看起来善意，只是为了日后可以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伤害你。我不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但是你一定要小心。”
　　弗朗没有说话，他出神地看着天空，那些烟花爆炸消失后留下的痕迹就像灰色的伤疤，贪婪丑陋地霸占着夜空。
　　他在想很多事情，想零一和零号之间发生过什么，也想着零一口中所说的小时候——被创造出来的人，也会有关于童年的记忆么？
　　零一却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她撑起身子，慢慢贴近弗朗的肩膀，又缓缓从毯子下面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
　　“弗朗……”
　　不管怎么说，这个姿势有些过于亲密了，弗朗甚至可以感觉到零一说话时的浅浅呼吸喷薄在自己的耳垂与脖颈间。
　　“等内测期结束了，就退出吧。你不该被这种虚幻的东西吞噬生命。”
　　弗朗浑身一僵，下意识看向她，“你到底是……”
　　然而话还没能说完，他就突然发现，自己手上黑色的的镯子已然消失不见了。
　　乐园路灯的长椅，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男人就这样在夜色中凭空消失。而长椅上另一个女孩正握着一对黑色的镯子，慢慢在长椅上坐正了身体，她垂着眼眸，然后仿佛觉得很寒冷一般，慢慢裹紧了身上的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