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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树林中休息一夜，第二天依旧是一早动身。商道之上茶馆开得早，没多久功夫，行到一处见有煮茶卖包子的，队伍停下一一吃茶，买些包子尝尝，百来人的茶量够那小茶馆忙活的。
这家茶馆老板娘徐娘半老，体态丰腴，风韵犹存。着通身紫色，玉簪螺髻，嘴角一颗黑痣显得既精明又老道。她家雇佣的烧茶人连带烧柴，蒸包子的皆是哑巴壮汉，全店独独她一个能开口说话。
队伍里有先拔一步的能在茶馆坐下，位置有限，没能坐上椅凳的就端着茶碗在四周随便择个地方蹲坐着吃茶，一口温热的茶水到肚子里才算舒服。
打着赤膊，肩上搭个擦汗巾子的健壮男子此刻正在石砌的灶台前揉面捏馒头，眼见他有力的双手把和好的面甩得砰砰响，这样打出的面劲道，发得更好，蒸出的馒头和包子那叫一个松软香嫩。
茶馆用的铁锅配烧干柴煮茶，一出就是一大缸，舀起来放在黑瓷碗里，一碗碗递上。别看架势大，阵仗强，要价是极其公道的。老板娘倚着亭柱，自己拿了一个刚出炉的大肉包撕着吃，包子皮包馅儿足还流油，看着怪馋人。
众人里有要喝茶吃馒头的已经格外小心，只挑要馒头，肉包子是不敢碰的，毕竟前头那些事还历历在目，防备得很。再而是天气没有大冷，走了几天的路程，那些拼好接好的尸身在轿里放着，说实话，真有点味道。人的尸肉味再轻那究竟还是有腥臭味，现在再好吃的包子恐怕没几个人敢点来吃。
“再来几个大白馒头！”
已经饱肚吃上一轮的撤回队里喂马休息，再换一批人来，点的还是普通的茶和馒头。
“各位小爷咋都不挑挑带肉的吃呀？你们小年轻走道不吃点荤的担心越走越累。”说着把自己手里拿着的大肉包再掰成两半，香喷喷的肉汁也一起流了出来，递到他们面前说：“你们瞧瞧我这包子，料都是足足的，味道包管好，错过这村没这店了，现不来一个吃吃看？”
个个还是推辞，只要吃白馒头就热茶，老板娘“嗨”地叹气可惜道：“走道商队来来往往的人我见多了，你们这群人是最小心谨慎，难不成害怕我的包子是人肉做的吗？倒有人想吃人肉，我们没地方找肉料给他们做。况且咱们这是官道，要有个为非作歹的，朝廷官府能容得下？”说罢自己把手里的包子吃得干干净净。
商道开茶馆作当家的，别的本事没有，嘴上闲扯套近乎说话的能耐还是有的。人这么多，但这百来号的人里面谁是能搭上话闲聊两三句的，谁是几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她看一眼就知道。所以老板娘只挑她觉得能有话说的说话，几句话里把那些好下手的人家底摸清套出了几句。
有人夸她家雇来的人干活卖力，老板娘笑着说：“哎，不瞒各位小爷，他们全是些可怜人，天生是哑巴不能说话，活计难找，我请他们来干活好让他们有些钱俩度日。仅有一点不好，我一天下来到收摊只能指着跟过路客人说话解闷，你们一走我又静了。”
有野性起了夸老板娘说话跟唱歌似的那样好听，她被夸得乐不可支，说着就要亮一嗓子，唱自己家乡好听的扬州小调给他们听。调里又是“小乖乖”又是“好哥哥”，成熟女子的风情婉转配那素净的白馒头，吃到嘴里多咀嚼几下还能感觉不比带肉的包子差。
等几批人全吃好热茶和馒头，队伍上马整顿清楚，就要往前走去。老板娘是千不舍万不舍地送客，她家那些哑巴工人或烧柴，或揉面，或正拿大铁勺装茶的，依然全部挥汗如雨，埋头苦干。
等他们走远了，茶馆老板娘站在道上看等一会，前后皆没有新客来，自己才到亭里坐下休息，顺便数一数刚那笔大生意收了多少银钱。点清一遍她又点一遍，接下来就算没一个客人也是赚足的了。暗暗夸赞自己，她眼尖，一下看清队伍里有顶车轴带乌血的轿子，虽然血已经凝固发黑，但是分明人血结的假不了。那群不可亲近的客人身上均挂着赵家堡的刻牌，武林大家赵家堡的人她惹不起，决定安份一回，赚趟平安钱。
人送走了，钱到手了，她也应该传信给宗主知道，这群人已过此处，向前进发。熟路的信鸽扑通着健硕的双翅在空中飞翔，几下功夫飞远不见，老板娘伸伸懒腰，趴在桌上补起觉。
队伍按着线路前行，到傍晚时分，杨进带四人快马赶上。杨进的来到可谓及时雨，轿里丧命兄弟的尸身急需入棺放置，因为是送亲队伍，一是为忌讳不方便买棺，二是这几日走的都是荒野商道，棺木也难买难办，终于收到命令的杨进先赶到了。
队里停下简单为苦渡寺丧命的弟兄们进行入棺收葬的事宜，经商议，方家随户领头从自己带来的人里分出四个来，和杨进所带领的四人一起走在队伍最后，自成一队，一路前行护送方家的亡灵棺木回幽州。而杨进与周绣两个则带死去的赵家精卫棺木往后头走，与三队里负责送尸身回京畿赵家堡中厚葬的人员汇合，再兵分两路。收葬下来，一共二十七口，方家十三人，余下是赵家精卫，空余一口多出来的棺木。
容锦知道杨进来了极想下轿迎素萝，不过被轿外妇奴拦住，死者入棺的事需在黑夜前处理好，皆说她一女子不适宜看到这种场面，该学着忌讳。
好不容易杨进那头事情处理好，容锦下轿去看，并没有见到素萝的声影。这是容锦和杨进婚后别后第一次见面，夕阳余晖下，两人站在那二十八口棺前。即便有夫妻之名还是陌生得很，连称呼分寸一概把握拿捏不准。
“进……进哥……素萝妹妹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容锦问道。
杨进还没来及洗手，身上难免沾染了点尸臭，他平日最在意脏污，连马都要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带，但那些惨死的兄弟尸身自己亲眼见过之后，倒不觉得身上这些算什么，心中脸上愁云密布。
“进哥……。”容锦又再一次轻声唤他，杨进才答。
“素萝妹子跟在后头队伍，大概明后左右能汇合。我与周绣需先行一步，送身后的弟兄回去。”
“嗯……那你路上小心。”
“好。”
周绣已经上马，调转马头在等候杨进，十四口棺木及多出的那一口空棺均放上马车，双马齐拉。赵家的马受过训，不需人坐驱又能认主，可以乖乖跟着杨进的马走。杨进与容锦说完话遂即上马，两人缰绳一勒，头也不回地驾马绝尘而去。后头拉棺的马儿齐齐跟着，消失在这羊肠小道中。
所有人皆希望快点抵达关口，一刻时间不想浪费。杨进、周绣走后，队伍拆成两队，大队人马仍往前赶路，不知道是谁做主竟然奏起喜乐，一片金色余晖，给那荒凉的商道添了点不太适宜的热闹劲。而送方家死去随户棺木的小队伍止步等候，待大队人马走后再行跟上。
喜乐是一样的调，同第一次才出赵家堡相比好像少了许多喜悦感，听到耳朵里反而惹人哀叹。容锦透过摇晃的侧帘看外面的精致，黄土、老树、秋叶、泥道……素萝明后就要到了，队伍这样紧赶，明后估摸就到关口。大少爷是否已经在关口等待了呢？她偷在心里自问自想。赵以宁给她的药她已经趁着赵白术睡熟时放进她喝水的皮囊里，还不忘把水添满，晃一晃让药粉充分融入水中。
容锦希望明晚之前杨进能带队赶上，他们汇合后她就能坐上回赵家堡的车轿。而这辆车轿等到关口，轿里的赵白术早就死了，二小姐赵以宁说过，大少爷不会带着一具尸体远走天涯。
赵白术自中毒服药以来困乏异常，常常昏睡许久。刚刚睡醒后吃了些储带的干粮，水囊中的水快喝到见底，她轻晃皮囊，几乎听不见什么水声。
容锦问道：“小姐要添些水吗？”
“嗯，替我再添上一些吧。”
容锦递给她一个备好的皮囊，外观自然没她惯用的精致，里头装着满满的水。赵白术喝下几口，睡久了别提眼皮有多酸涩了，喉头如今觉得有点痒，突兀地咳起来。放下手后，手心见有一点鲜红色的血。她望了一眼手掌心的血，把手心伸到容锦面前。
“小姐…小姐…你吐血了……你……莫非是那个姓俞的给了你假药！”容锦没料到赵以宁给的药粉药效如此之快，不是说好三日后才奏效的吗，这才一天怎么就吐出了血……她慌忙地随口扯话胡赖，势要撇清。
“不，他给的是真解药，而你说的却是假话。”
“小姐……”容锦强忍内心惊慌失措，低头道：“小……小姐……你说什么，容锦不明白……。”
“药是你下在我的水里，你应当明白。”
“……我……。”
容锦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短短的时间没想到如此难捱，像过了好久好久。
“是我没错，小姐你是天底下何等聪明的人，我在你面前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
“你知道你在水里加的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啊。我加在里头的是能让你致死的药粉，就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亲手放的！在水里慢慢地化开。没错，慢慢地！小姐你喝下三日之后就会筋脉尽断，七孔流血而死。”容锦一面说一面坚硬强笑，牵扯嘴角拼命要往上扬，到上扬眼里却落下两行泪，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地说道。
“原来你知道，容锦，我宁愿听到你说你不知。”
“小姐，骗人太辛苦，我骗不下去了。小姐，我真羡慕你啊。你有一张这么美的脸，凭借这张脸，你能获得无数人给的爱！你可以随心所欲挑选，你要的，你不要的。你喜欢如何便能如何。你不懂，你丢弃的、你不要的那一颗心是别人日思夜想求不来的！小姐，我自己都没料到我会把药粉倒入你的水里，我从没想到我会这样做。直到……”
“直到昨晚。”
“是！直到昨晚！大少爷为了来见你，他不吃不喝！他没日没夜赶来！他居然忘记自己还有伤！他悬着半条命来看你！小姐，为什么不跟大少爷走呢？如果你不从林中出来，我可以装扮成你，为你代嫁。等快到幽州，少爷自有好的打算，不教方家人落口舌。他本可以很开心的，只要你愿意跟他走。换作我是你那该有多好啊，我百千万个愿意，便明日我立刻死去也愿意。”
“他的打算里没有留一个活口，包括你。”
“那又怎样？为大少爷一死我心甘情愿，我怕死，但我可以为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