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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亲队伍已经出了赵家堡，行一日，现在天擦黑要找地方歇下。属吹奏敲锣的那两班人最累，就算是换着这一天下来也是够磨的。好在还未到关外，所以在关内这十几日的路程有前头那一队人看点打理，除各赵家堡镖局分铺之外，方家也定好了歇脚夜住的客栈。前头开路的与后头两队均需保持联系好清楚各自在哪，等关口相汇调整，今晚众人所宿的是来福客栈。杨进算在断尾的第三队人马里，他带着五十精卫护送陪嫁之物，连医者一位及赵白术的陪嫁婢女素萝，次日启程由赵家堡出队。
来福客栈掌柜是原冠琼派弟子，因十年前一场恶斗双臂被人砍去，终生不能再习武打练。恶斗里算受赵天忍一点救命恩惠，否则不仅是双臂，恐怕小命也早丢了。但没了双手如何能为门派扬名尽力，所以这掌柜的自请离辞冠琼派，带了些银两做起一些小本买卖。缠混几年，受尽辛酸苦辣才有了第一个茶楼，后来才天肯怜悯，日子愈发好了。因为有这层缘故，知道是赵家嫁女没有不倾力协助的，即使要接纳这送亲队里两百多号人也没有一句多说推辞，要给的银钱也分文不取。更为难得酒菜也是用了自己能搜寻着最好的，两百多人的酒菜可不是现找现有，那都需要早早备好，真是难为了他一年近半百的人物。
赵白术在安排打理得极好的屋内歇下，同陪的是丫鬟容锦，凤冠盖头一一取下放在铜镜台上，一身喜服容锦也替她脱下，换成日常就寝衣物。出了赵家堡明天就需改上马车不再乘花轿了，连那些吃奏扛牌的都需上马上轿，否则这其他人都在马上，行走也慢。那些要回堡内的，没有一个不是盼着能早一日到幽州，这一路上，大大小小十几箱子陪嫁也够负责押送的人悬心，好在有赵家经验风云的镖头镖师及最好的上百精卫，换作是普通富裕人家哪里敢带着这些贵重东西走这关外一道。
容锦粗粗收拾了一下，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屋原也不是住客的，是掌柜留给自己女儿的地方，他膝下两千金里一个嫁为商人妇，屋是她未出阁时睡的，里头女孩子家的东西都全，宽敞又干净雅致。隔了一道帘，有丫鬟陪寝的床塌，容锦今晚也就睡在那塌上。这里打水取物招呼都方便，门口有专门跑腿的老妈子，清净难得。容锦手上的活没了，看赵白术还未梳洗，就要上前伺候，用手试过水温，温温热热的正合适。
“小姐……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没有，我如若有心怪你也不会要求带你走这十日的路，让你陪我一同到关口。”
容锦听后低低垂头，手里一方帕子被她拧得又皱又干，忍不住又把帕子浸下，重新吃水再拧。
“小姐，容锦只能在伺候你这短短十日了，是我枉对小姐你对我十几年的恩情。好在有素萝陪在你的身边，她比我好多了……我不舍离开赵家堡成不了气候，只求小姐成全原谅我。”
“你心上在乎的都在赵家堡里，从小又在那长大，我能明白。别说这些了，早点睡吧。”
“小姐，我还有几句话想说就让我说完了吧，我藏在心里十几年没敢说的话，从此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能跟着小姐伺候小姐是我的福气造化，我记小姐一辈子。小姐你也在赵家堡中长大，我只敢现在壮胆问，你有没有心爱不舍的人？”
容锦又忘了分寸，把帕子拧得太干了些，一点水珠子都掐不出来了，还得重新浸帕子。这几下里水温渐渐要冷，她专心在嘴上说的话，手头哪里能察觉出水渐渐冷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路要走，有没有这有什么妨碍，不过都在舍得之间。”
“舍得之间……”容锦反反复复嚼着这四个字，心头一缸子醋翻了似的，从里头酸到外头脸上，鼻子上。她舍了可没有得，她得了不想要的也舍了全部的自己。像戏文里唱的，灯火烛光哪能和明月争辉，痴心妄想，不自量力。小姐就像高高在上的月，她是这小门小户的灯火烛光，没什么可比的，没什么能争的。他人看着不顺，一口轻气吹上来，她就要灭了暗了，还能存什么心。察觉水冷了，容锦端着盆到门口让那老妈子再兑个温热一些的新水来。老妈子本倚着门躺舒服得昏昏欲睡，接到活昏里糊里答就去。
“小姐你从没有爱过什么人……你不懂容锦的辛酸苦楚。”容锦的话极小极小声，全心要说给自己听的，关上了门带进的大风把屋里的烛火吹得阵阵晃起，人站在门那也不动。
“今早你给我梳头用的是什么头油，闻味道和日常用的不大一样。”
赵白术的话问得容锦身子抖出一个寒颤，解开自己放在睡塌上的包袱，从里头取出珐琅花鸟青色正块盒子，开盖把里头装着的头油递给赵白术瞧看，道：“小姐常用的用尽了，这是大少爷为小姐调制的，备给出嫁用。大少爷做了四五盒子，够小姐用到幽州还有富余剩下。”
赵白术观之的确色泽清透，芳香四溢，近闻着微微有些犯困，说这头油的香是有些不太一样。容锦道：“大少爷怕这关外风大，特意加了晒干的水仙花苞，可以去风气侵体。”
“劳他费心了。”
门外传来老妈子的声音，说是打好了水在外头候着了。容锦盖上了盖子，将头油膏放回榻上，开门接水。试过温度合适，接过老妈子递上的水，用腰抵着一手捧好，一手关门。待架上盆，拧好帕子递予赵白术，口里说着：“是啊……大少爷是一位有心人。”
赵白术洗过脸，梳过头，熄灯睡下了。屋子里静悄悄，只能听见她和容锦两人轻轻的呼吸声。容锦翻了几次声，黑里稀稀疏疏声音太过明显，看得出睡得不踏实。这是赵白术出嫁离开赵家的第一夜，她心绪巧杂也不能睡着。
“杨进待你如何？”
说到杨进，容锦和他的婚事办得简单可礼数也周全，爹妈对杨进这个新婿满意得不得了。她不成气候的哥哥更为高兴，因妹夫是赵家堡精卫督领，觉得自己一时得脸，在堡里有头有面了许多，对杨进也是客气奉承。从成婚那天她就搬到杨进那一块住，也没再伺候赵白术了。如果不是赵白术提议要带她行至关口，她也不能再有和小姐亲近的机会。嫁为人妇是怎样感受，她还不知。杨进对她客客气气，两人只说“你我”，连姓名也没有喊过。
容锦明白自己和杨进是一路人，一样的可怜，像是烛光灯火，要明要暗都只能任人心意。她的心给了别人，杨进和她是一样的，可笑他们两个都是这样不自量力，所以才有这段彼此的夫妻缘分。容锦甚感苍凉无比，嘴里却回：“二小姐为奴婢想得周到，杨进他对我很好。早是我不懂才闹了笑话，小姐不必担心我。”
“那也便好。”
赵白术云淡风轻回了一句，两人也没有再多说的，屋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黑黑悄悄。容锦是睡不下的，也不敢再多翻身，深怕赵白术察觉。赵白术闻着自己发丝上倾下的股股幽香，不觉困意又加深了，这油里有古怪，可除了让她觉得乏力困顿却也没什么其他不适，赵白术试着运气体内行走，没觉得有什么大碍。或许赵云邰只是想到她离家远嫁，添了什么好让她舒神安睡。容锦对赵云邰的感情，杨进对琅嬛的心思，她都明白，她不明白的是情能有多重，能有什么本事让人迷眼，她的确没有为谁动过情，情是什么，能有多痛，她看着诸人如此，也不愿知道。一个人若有了执着便要死死执着下去，倒不如没有的好。她的一生即要在幽州这个地方过去，在那老死立冢，回想一切，这是她第一次也恐怕是最后一次利用自己天生的样貌能成全的一桩事。
一夜过后，鸡鸣天亮。容锦熬了一宿终于能起，她整晚几乎没有合眼。打水梳洗后又替赵白术换好衣裳，将凤冠喜服等收起，只盖头仍披着。用过饭后，稍作安排整顿，赵家堡里出来的这二百多人谢过来福客栈掌柜，浩浩荡荡往前行。经这夜休息大多都有了精神，喂饱了粮的马儿脚力更好更加抖擞，赵家送亲的队伍伴着鼓乐，少不得惹人瞧看。赵白术与容锦在轿内坐着，赵白术觉得困闷不醒，揭下覆面的盖头好让自己清醒几分。
“小姐还是那么好看。”容锦呆呆望着赵白术，离她如此近的人与这幅世上少有的天仙面容，她有多想自己就是赵白术，多想自己也有这样的容貌，世上有几个女子不想有这样的样貌。她不明白的是自己从小跟着赵白术，比素萝还早两年，论起外人自己对她的了解定多几分，小姐从来心性寡淡，不见她有过哭笑，这么冷的性子，究竟是什么让他吃不下睡不着？样貌？不是样貌她再也想不到有什么，但是他看不到摸不着，让他痴迷的怎么会是样貌。如果自己是赵白术，那该多好。那他此时的不管不顾就是为了她容锦，他的心，他的人也都属于她一个。而她容锦绝对绝对不会辜负他的情意，不会答应幽州的婚事，不会伤他的心，她一定一定把用毕生温柔还他，还给他一份自己的不管不顾。她是痴心妄想，如果连这份痴心妄想都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
出了四源镇是一条林间路，鼓乐停住休息片刻换作另外一班，近午时，带队的刹停队伍让众人休息吃点食。赵白术喝了些水，胃口不太好也没再吃什么。两人本在轿里坐着，外头安静休息的队伍忽然听着传来动劲，人声鼎沸起来。这样情况容锦说要下轿瞧看，一会人在轿帘外对轿内赵白术说道：“小姐，这林子里来了一个抬卖丁香馄饨的老伯，他也巧在这里歇脚，看着干净，有人吃了没有问题，小姐可也要一份？”
赵白术掀起帘，从细小帘缝看去，队伍前头确实站着个全身买卖家伙的老伯，一方旗帜上写“祖传手艺，丁香馄饨”。行有半日，方家请来的那群吹乐之人还有领队护行的个个都觉得身累口渴，干粮清水又吃不管饱，昨晚来福客栈大鱼大肉的一餐已经喂得他们不足起来，吃干粮清水都在心里暗暗叫苦。现在来了个卖馄饨的，带着荤腥还不觉得高兴。一个人带头点了一碗，吃上一颗热气腾腾，圆圆满满的肉馄饨，止不住叫好。其他人看着随即跟上，都点要起来。赵家各精卫却只拿掰着手里的干粮吃，不为所动，与方家的人成了鲜明比对。那老伯的馄饨全是包好放在前头笼屉里的，后头调味俱全，开锅现煮，扁担两头轻巧好顾。碗筷也就那么一筐，东西也就这么一笼，方家人个个深怕晚了吃不上，都朝那老伯围上去，里外好几层人，再看只能看见那写着字的旗子和一股往上蹿的锅烟。
“小姐？”容锦又再轻唤一声，在轿子里坐着的赵白术让她也买一碗来，容锦答应着前去买馄饨。知道是赵白术的丫头，方家人也让了道，因此她买得快，没多久捧着一碗馄饨扣着勺走到轿边，由老妈子搀扶下上了轿子。汤水位置正好不会烫手，碗里的馄饨个个胖胖乎乎的，你挤着我我挨着你，皮薄馅儿足，熟皮可藏不住里头早透出色的肉，面上点着绿色葱末，底下是熬白了的骨汤，香气四溢。
容锦在轿内架了个小桌，把这馄饨放在桌上，自己拿起之前刚咬了几口的干粮坐在一边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