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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剂解药,这座监牢里,每年想死而不得的人有很多。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死亡是平生最最畏惧的东西,哪怕是半疯了,依旧对生充满着无比的眷念。
陈天成不想死。
他非常认真地活着。
所以,每顿饭他都吃,即使呕吐的欲望会贯穿整个进食的过程。
胖衙役没有再来找他的麻烦。陈天成数着地上不停乱爬的虱子玩。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刚进来半个时辰,风晴儿便派苗儿送了一张纸条给县太爷。
那张纸条上有两首诗词。
龚守贞拿着手中薄薄的纸笺,直感觉有千斤重。他怀疑过,一介铜臭商人怎么能写出如此卓绝的诗词?但劲竹社的人集体赌咒发誓完全不似作假。
他觉得自己罪恶滔天。
陈天成是一个举世无匹的大诗才,如果毁在他手里,上有愧于天,下有祚于地,中对不起大周万千爱诗写诗之人。他有心放了陈天成。
但理智又告诉他。他不能放人。
陈天成得罪的是当朝侍郎家的二公子,他若放了陈天成,便恶了曹君如。到时候曹君如与曹侍郎添油加醋几句,自己的仕途……
唉!谁让曹侍郎是吏部侍郎呢?又是掌管文选司的。地方三品以下的官员考核全归他们评定。而今年……又到了评定年了。
龚守贞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做了整整五年。他非常想继续往上爬一爬。
但这五年来,他却没什么太大的政绩。考评一直是中平。如果这件事能替曹君如办好了,上品可能有点难度,中上还是极可能的。
而考评中上的官员,便有往上挪一挪屁股的可能了。
“一蓑烟雨任平生啊!”龚守贞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做不到哦……”
“来福!”
一个仆从打扮,矮冬瓜似的,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听到呼唤,连忙放下手中的扫帚,快步小跑到龚守贞的身前,垂手躬身问道:
“老爷,有何吩咐?”
龚守贞望着他脏兮兮的衣裳,皱了皱眉,道:
“你是本县的管家,不是杂役,扫地做甚?这些事自有杂役做着。——你替本县穿好官服,再告知前头的郑班头,让他们把陈天成给本县押到堂上。本县要提审。”
“是,老爷。”
来福赶忙拿着刷子刷了一边自身沾染了许多灰尘的衣裳,然后快步走进里屋,从一个硕大的檀木壁橱中取出官服,两手高高捧着,走到院中。
院内腊梅开得正艳,不是红梅,是黄梅。
龚守贞最爱黄梅,吟那首《定风波》时便一边饮茶,一边观梅。
梅枝虬结如蜿蜒的巨龙,盘旋在不足三尺的空中,爪牙伸张,缓缓探进一汪碧水之中。
水很绿,岩壁上长满了苔藓,映得满院绿油油。
龚守贞穿好官服,款步向公堂走去。
陈天成被木枷枷住脑袋和两只手,分外的难受。单从镣铐的实用性上来讲,这大周朝的木枷绝对要强于千年后的手铐。
两手被限定在细小的孔洞中,距离不过一尺。却既不能靠近,又不能离远。
木枷极为沉重,镶了一层厚厚的铁皮,陈天成能感觉到铁皮蹭饭脸上冰凉的寒意。
石狮子依旧威严地蹲坐在县衙门口,所有行人要么绕道,要么便倚着另一面的墙壁匆匆行过。
他们害怕这对石狮子。
害怕它们突然蹦出来咬人。
非死即伤!
“明镜高悬”的匾额就在县太爷龚守贞的头顶上,陈天成仔细看着。蓝色的底,黑色正楷柳体书,每个字都有簸箕大,陈天成却发现,无论是县太爷还是站在两边排成两排听众昂头拄着水火棍的衙役,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他们讨厌这四个字。
这字会嘲笑他们。会鞭打他们。
他们厌恶这四个字。
要不是赐予律法,恐怕他们早已将这块匾额劈成柴火烧了。
柴火还能煮饭取暖,这四字匾额能干什么?
只能给他们添堵!让他们不高兴。
他们若真是按着这四个字行事,恐怕连稀粥都喝不起,更别提大鱼大肉了。
陈天成很理解他们。
水火棍不断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在县太爷拍下惊堂木,喊了声“升堂”之后。
“堂下何人,抬起头来!”
“回禀青天大老爷,小人陈天成。”陈天成淡淡地说道。
既不愤怒,也不痛苦。只是淡然无比。
这让龚守贞想起了那首词。“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啊!
龚守贞有些惆怅,所以再次拍下惊堂木的时候,显得分外得无力。
“陈天成,曹君如状告你下毒暗害他,你可认罪?”
陈天成自然不可能认罪。
“回青天大老爷话,小人不认罪!”
“威——武——”两班衙役不停地捣着水火棍,唱道。
这是必经程序,任何一个不认罪的嫌犯都能享受一回。
接下来,一般情况下,县太爷便会从放置在桌案上的签桶中抽出一根签子扔到地上,然后吩咐“十”“二十”“三十”等棒数。然后两班衙役中便会出来四个人,两个人架住他的四肢,另两人便开始挥舞着水火棍“噼里啪啦”地打屁股。
只不过,这次情况有些不一样,县太爷并没有扔下签子,反而说道:
“郎严大夫仔细检查了一番,那砒霜的剂量非常的少。看来……你也并非要杀死曹君如。若就此认罪,本县便从轻发落,发配一千里便罢。你道如何?”
“我陈天成无罪。我从未暗害过曹君如,我要与他当堂对质!”
“冥顽不灵啊!”龚守贞皱起眉头,终于还是从桌角的签桶中抽出了一根签子,扔到了陈天成的面前。
陈天成看见,签子是长条形状,梯形,较宽的那一头用红砂画了个圆圈,圈里用石灰写着一个“签”字。这字龙筋虎骨,凛凛威风。
跟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一样。
两个衙役走过来,用水火棍架住陈天成的腿脚。陈天成呈大字型趴在地上,有一只大胆的蚂蚁从他的鼻尖上爬过,然后钻进了他的袖口中。
平生第一次,陈天成的裤子被男人扯下。第一棒挥下,陈天成没有感到疼痛,他感受到的是耻辱。
耻辱像一万只蚂蚁不停得啃噬着他的内心,他的心痛极了。
“砰”“砰”……
水火棍高高的举起,重重地挥下。没几下,陈天成的屁股便青紫一片,棒痕隆起半寸高,骇人无比。
陈天成却一下也没有叫唤出声。只是随着棍棒挥下发出一声声的闷哼。
县太爷阖目坐在高大的官帽椅上,一下下地用手指敲击着桌案。
很快,十棒便打完了。
县太爷竖起右手,四个衙役持着水火棍便又回到班列之中。
陈天成依旧趴在地上,他能够爬起来,却觉得没太多必要。
在强权面前,站着坐着躺着趴着跪着都毫无意义。
“陈天成,你认罪吗?唔……在你回答本县之前,本县想跟你说,古人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英杰会死,俊杰不会。本县希望你能做个不会死的俊杰,而不是……英杰。本县手中的刑具可是还有许多啊!”
陈天成抬头淡淡看了龚守贞一眼,没有说话。
龚守贞面有怒色,冷声道:
“陈天成,本县惜你是个人才,你莫要不识抬举。本县宅心仁厚,不愿用那些骇人的刑具。但你若是继续冥顽不灵,就不要怪本县了。来人啊……”
一个衙役笑嘻嘻地从身后的刑具架上拿出来两片连接在一起的竹板。竹板约莫十二根,正好套进陈天成的手指。只要县太爷一发话,陈天成的手指就得废了。
陈天成长长叹息了一口气,颓丧地说道:
“县太爷,能否容我考虑考虑?”
“考虑?有何好考虑的?你自己犯下的罪孽自己不知吗?”一直站在一旁当摆设的师爷终于跳出来寻找存在感了。
龚守贞不豫地看了眼肥胖如猪的师爷,淡淡道:
“考虑考虑也无妨,便给你两日的时间。两日之后你若再是不肯认罪,就真的莫怪本县了。退堂——”
说完,便当先走下高堂,往衙外走去。走到陈天成身边时,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却又掩饰般地蹭了蹭鞋底,继续向外走去。
龚守贞内心很矛盾。
他也有些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