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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苏忽听外院有人喊，却是那位青弦姑娘，冉苏不禁纳闷：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
这个时候，叶明月已从寒山地底的密道离开了竹苑，并不在院中，往常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这寒山冷院打扰。
那地底密道是个秘密，只有她和叶明月知道的秘密，连当初负责修建这座院落的叶天奇都不知道。
青弦突然造访，实在出乎意料，但冉苏也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并没有因此慌张。
叶明月自五年前从天山回来，惹了身狂症，又遭遇了冉臣惨死的事，性格渐渐变得孤僻冷漠，不喜欢跟生人打交道。
那年中秋夜的时候，寒山闯进一批江湖人，明月受到惊吓，引发病情，杀人嗜血，消息传到城中，人人恐慌，说她是恶魔，要烧死她，亏得叶天奇和冉苏求情，这才饶了她一命，只是拿寒铁铁链锁在竹苑，终身囚禁。
直到冉苏遇到怜可，得知冉臣不是叶明月所杀，自己冤枉了她，害她被逐出叶城，落得那般田地，冉苏心中愧疚，便借口监视叶明月，搬到竹苑去照顾她。
那以后一年的时间里，叶明月都不说话，蜷缩在杂草丛生的角落，埋着头，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第二年年初，正月十三，冉苏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雪，从夜里就开始下，到中午时，整个寒山都一片雪白了，那是冉苏第一次亲眼看到叶明月病发的过程。
那时的她们正是叶城人心里的恐惧，没有人管她们，吃的喝的都是冉苏自己种，或者去山里采摘一些野生菜。
寒山只有竹子，由于山上住着“魔鬼”，山下的人都不敢上山了，所以整片寒山的竹笋都是她们姐妹俩的。
春天的时候，冉苏会挖很多春笋，拿到城里去换一些米和菜籽，然后按季节将各种菜籽播种在后院里，这样她们就有鲜菜吃。
那天中午，冉苏从后院里采摘了一些埋藏的冬菜，煮了一碗青菜粥，当她从厨房来到叶明月的寝殿时，发现叶明月没有像往常一样蜷缩在角落。她站在屋子中央，手铐脚镣在她身后绷直，她面向窗户，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雪景，歪着嘴，表情有些奇怪。冉苏看了很久，才确定那个表情，是叶明月在笑，一抹似有若无的、浅淡的微笑。
整整一年了，叶明月像个活死人一样，木讷颓废，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沉默不语，两个人像哑巴一样相依为命却不交流，久而久之，她都忘了谈笑是什么样子，什么感觉了。
现在，她忽然看见，叶明月在笑，那笑像寒冬风雪中的一抹骄阳，一瞬间唤醒了她早已沉睡的活力，也唤醒了她儿时同伴们一起嬉戏玩闹的记忆。
她端粥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嘴唇开合了四五次，才轻声唤出一个名字：“月儿？”
叶明月闻言，微微侧过头，看着门口那个一身粗布衣衫的秀丽女子，眼神动了动，仿佛在辨认，片刻后，她沙哑着声音，低声唤：“冉姐姐…”
冉苏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扔下手中的东西，两三步跑上去，一把抱住叶明月，号啕大哭。
叶明月愣了一下，随即想去拥抱冉苏，但这时，她听到“哐啷”一声响，那声音在这僻静的院落里格外突兀，她低头，看到双手被铁链束缚，刹那间，她神色一变，想起了什么。
冉苏也听到了声音，她松开叶明月，擦擦眼泪，想扶着叶明月回那张简易竹床边坐，可是，她却发现叶明月在颤抖。
叶明月皱着眉，神色痛苦，寒冷的冬日，她额头上却渗出岑岑冷汗，她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喊：“走…”
“什么？你说什么？”叶明月一年没说话，嗓音变得暗哑，冉苏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就凑上耳朵去听。
却听得叶明月发出呜呜的类似于兽类的低吼，冉苏意识到事态不对，忙退开两步，手悄悄摸向了别在后腰的那把匕首——杀死冉臣的那把匕首。
叶明月摇头晃脑，胡乱挥动着双手，似乎想把铁链扯断，她挣扎着，眼泪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滚落，她一面挣扎，一面不停冲冉苏喊：“走！快走！”
本已防备，准备随时杀死叶明月自保的冉苏，在看到那双绝望的眼睛时，心突然狠狠抽了一下，那双眼睛，小时候是四家人都称赞羡慕的，楼晓风就是因为月儿的眼睛生得漂亮，所以从小就喜欢黏着她，那双眼睛，以前总是充满笑意，弯成月牙的形状，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一副古灵精怪的俏皮模样，煞是可爱。
冉苏松开了握刀的手，试探着安抚叶明月：“月儿，你冷静一点，不要被病魔控制，你看，这里只有我们俩，你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
叶明月听着冉苏温柔的劝说，挣扎的幅度小了一些，神态也有所放松。
冉苏松了一口气，继续安抚：“月儿，别怕，我会陪着你的，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叶明月听了这话，原本缓解的情绪，不知怎的，又突然发作起来。
她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嚎叫，疯狂地扯动铁链，手腕脚腕很快就被磨破，鲜血直流。
“月儿！”冉苏惊慌失措，刚想上前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却猛地怔在原地，着了魔一般，无法动弹。
叶明月停止了挣扎，她正看着冉苏，从散乱的头发缝中，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此刻充满了红血丝，那眼神里，满满的恶毒，仿佛要活剐了眼前人一样，她牵动干裂的唇笑了下，邪恶的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她抬起右手，轻轻扯了扯链子，在确认了铁链的牢固性之后，转而跟冉苏说话。
“冉姐姐，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
冉苏却震惊了，她们在一起生活已经一年了，她却说“好久不见。”
冉苏定了定心神，想着只要她疯魔症不发作，不会伤人就好。于是，她上前查看叶明月的伤势，关切道：“月儿，你没事吧？你刚才怎么了？吓死我了。”
叶明月勾唇一笑，活动了一下肩膀，道：“没事，刚才想起了我们以前一起玩的时候。”
冉苏欣慰地笑了笑，说：“我最近也时常想起，那时候我们四家人在一起，真好。”说着，她忽然想起冉臣来，当初四家孩子青梅竹马共嬉戏，如今却物是人非，走的走，散的散，更有甚者，早已是天人永隔了。
冉苏轻叹一声，收回眼泪，道：“你受伤了，我去拿点药给你擦擦，冬天冷，伤口容易冻疮。”
冉苏正要离去，却被叶明月拉住，后者眼里闪烁着泪光，一脸委屈地说：“冉姐姐，你说，我做错了什么呢？要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受尽折磨。”
冉苏语塞，实际上叶明月什么也没做，只是发了狂，行为失常而已，人，不是她杀的，但人人，都叫她杀人恶魔，只因为，有人觉得，她可能会杀人罢了。
冉苏勉力笑了笑，说：“别想这些了，你饿了吧？我煮了粥，你坐下歇会儿，我先给你上药，然后我们吃点东西，把身体养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叶明月歪着头看她，眼神不再是委屈悲伤，而是狠厉，夹杂着一丝蔑视，然后，她笑了，说：“对，等我养好了身体，一切都会过去的。”
冉苏突然觉得，她的笑很冷，那是一种看着猎物一步步踏入自己的陷阱却浑然不觉的高高在上，尽管她此刻铁锁加身，狼狈孱弱。
那是冉苏第一次见识到叶明月的另一面，她还不懂得如何应付，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以防她突然发狂。
冉苏去耳房拿药，等她再回来时，叶明月已经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将自己抓的浑身是血，舌头也咬破了，嘴角渗出鲜血，额上手上青筋暴起。她的神情很惊恐，眼睛瞪着窗外的雪山，却没有焦距，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她眼前，让她感到很害怕。
冉苏端着药盘，不敢贸然上前，便缓缓绕到窗前，忐忑不安地观察她。
岂料，叶明月在看到她的瞬间，目光骤变，有一瞬间的呆滞，而后，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迹，眼睛里弥漫开一股血色。
冉苏来不及反应，就见叶明月突然跳起，向她扑来，弯曲的食指如钢铁一般强劲有力，那双修长美丽的手，指尖沾满了血，向她的心口抓来。
她瞪大了眼睛，忘了躲闪，直到“哐啷”一声响，铁链扯住了叶明月的身形，叶明月咆哮着，发疯似的拉扯铁链，血红的眼睛盯着她，露出嗜血贪婪的光。
冉苏这才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药盘摔在了地上，随后她也跌倒在地，倒退着靠在窗下，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惊慌失措。
叶明月的力气变得很大，冉苏难以想象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扯动铁链，连那深埋地底一丈多的铁柱都被撼动，随着叶明月的动作微微摇晃。
冉苏吓坏了，她好怕叶明月挣脱铁链，变成恶魔，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想要去喊人来，可是跑到竹叶河边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叶城的城门就在河对岸，那座城里，有叶明月的父亲兄长，也有无数对叶明月充满恐惧，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陌生人。
冉苏回头看着寒山，四季竹仍旧青翠，竹叶上落了白白的雪，压弯了枝头。半山腰的那座院子，看上去宁静祥和，那朱漆红门仿佛地狱之门，关着随时都可能破土而出的魔鬼。
那魔鬼，叫叶明月，是个十二虚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曾是人人喜爱的叶城城主府的大小姐，现在，人人厌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冉苏突然开始往山上跑，比下山的时候还要着急，她回到那座院子，冲进明月楼，恰看到叶明月捏着一块瓷瓶碎片，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不要！”冉苏扑倒在叶明月身边，号啕大哭。她手忙脚乱地位叶明月止血，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金疮药胡七杂八倒在叶明月伤口处。
叶明月跪在地上，捏着她的手腕，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声音嘶哑地说：“杀了我。”
“不，月儿，你不会有事的，我给你上药，我，我去请大夫！”
叶明月拉住她，吐出一口血，凄然笑道：“冉姐姐，除了你，谁会愿意面对我呢？他们都恨不得我死……杀了我吧，杀了我，大家都好过。”
冉苏看着那双眼睛，眼泪啪嗒落下，她坚定地说：“不，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的命是冉臣拿命换的，我不会让你死，谁都别想伤害你！”
夏夜的风吹过，温暖中送来一丝凉爽，寒山的竹叶在星空下沙沙作响。
前院的守卫又催报来客了，冉苏看着后花园的假山湖泊，挑了挑眉，叹息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今夜有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