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夜

　　十二月，广陵城，雪虐风饕，天地呼号，苍茫暮色间，一片混沌世界，四城外，兵如蚁聚，塔楼林立，沟壑纵横间火光隐现，人喝马嘶声穿刺而来。三个月前，后赵皇帝石虎亲率羯族二十万精甲夺势而来，连破江北数城，直抵广陵城下，晋军苦战一月有余，残部弃城南渡，世家大族亦随军过江，唯有两万乞活军不忍百姓陷于异族之手，坚守孤城近两月，仅剩千余人，城中招募的五万青壮死伤殆尽，十余万平民滞留城中，已是绝境。
　　城中郡守府衙大堂，乞活军统帅林瞻与数名将领正商议战事，广陵郡守张轨此刻亦端坐大堂，堂下为首一将薛凤鸣，三十来岁，黑面长身，虎背熊腰，盔甲上尽是刀剑劈痕，战袍亦是血迹斑斑。
　　“林帅，大雪已经连下五天，赵兵只是零星攻城，战事压力大减，可目前城中断粮已近半月，又遇严寒，每天冻饿而死的士兵数十人，百姓更是无法统计，如此下去，只怕我们难以坚持。”薛凤鸣抱拳而拜，透着火光，一脸怆然说道。
　　“林帅，派往瓜州的哨探只回来了两人，此刻瓜州渡口尚在朝廷手中，江防水师战船严阵以待，只是朝廷军队仍未渡江，我们等待的援兵不会来了。”正是乞活军第一勇将卢昊，见林瞻思索不语，接着说道：“林帅，突围吧，战至今日，我乞活军两万子弟十不存一，此刻一旦赵军全力攻城，我们将无力再守，末将自河北跟随将军，大小百余战，早已看淡生死，只是北虏未灭，中原沦陷，将士们个个身负血仇，乞活军不能就此灭种！”
　　“张大人，本帅想听听你的想法。”林瞻看着面前这个文弱书生，亦是广陵郡守，晋军南渡时，士族子弟的他，本可携妻女过江，但他放弃南渡，守土尽责，林瞻的心里对他颇为敬重。
　　“林帅，如今城中可用之兵不足两千，援兵遥遥无期，城外尚有十余万赵军虎视眈眈，破城只在旦夕，乞活军两万子弟血洒广陵，江左百姓感念其义，皆不愿看到乞活军就此覆灭。如今国事日艰，朝廷偏安江南，北伐无期，朝中重臣皆猜忌林帅，若能突围，非万不得已，不可渡江，可寻机西进，保存自身。围城三个月，赵军伤亡近半，陷城之后，城中十余万老弱妇孺只怕凶多吉少，本官责无旁贷，愿留此头颅，平息贼军暴怒，护得百姓周全。”张轨说罢摘下官帽，长拜道：“在下替广陵城十七万百姓谢过众位义士，而今只盼诸位快快突围，他日以胡人之血，洗刷我等屈辱！”
　　林瞻快步上前扶起张轨，嘴唇噏动，默视良久，抱拳而拜，旋即转身看向堂前的将士，看着这些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男儿，眼中净是血火，二十多年前，刚刚历经八王之乱的晋王朝羸弱不堪，北方胡人五族先后起兵，数年后攻陷洛阳，晋帝身死，自此天下大乱，期间胡人一路南下，直逼长江，中原沦陷，半壁尽失，长江以北十室九空，处处荒骨，林瞻跟随父母兄妹，自并州南下，途中为了抵御胡人袭杀，父亲林良抽选流民青壮组建义军，为了吃饭，为了活命，外称“乞活军”，而后父亲战死河北，母亲兄妹皆死于乱军之中，乞活军众将推举自己为帅，一路辗转南北，二十年间杀敌十余万，苦苦支撑，仅存两万部众，经此广陵一役，近乎损失殆尽，不禁悲从心来。
　　“众将听令，集结部下，黎明时分，战鼓为令，全军突围！”林瞻沉思良久，几乎是挤压嘴唇着一字一句下达了命令。
　　“领命！”众将应声。
　　“卢昊，你带领亲卫营护送军眷冲出南门，本帅带领其余人马冲击西门，突围后在瓜州渡口汇合！”
　　“林帅，西门赵军虽少，可仍有万余人，亲卫营骑兵又不在您身边，如何突出重围？末将愿随您左右，南门可安排薛将军领兵。”卢昊心中似乎明白了林瞻所想，不愿领命。
　　“卢昊，只有军眷安全出城，将士们才有死战之心，西门外丘陵连绵，赵军布防重点只在城门口，只要能冲进丘陵密林，赵军骑兵便不能全力追击，到时我自会前往瓜州渡口”林瞻喝道。
　　“末将领命！”卢昊不再言语，退在一旁。
　　“张大人，乞活军苦战两月，如今无力再守，此时突围，心中有愧，如今只盼张大人带上家眷随卢将军自南门突围，到瓜州后大人可自行渡江，望大人到了南朝，不要忘记汉地遗民，定要力主北伐！”林瞻侧身对张轨说道。
　　“林帅起兵二十余载，尽知胡人习性，五胡之中尤以羯赵最为凶残，广陵城外赵军大营中尽是掳掠而来的汉家女子，日则烹食，充作军粮，夜则奸淫，哀泣哭嚎不绝于耳，与禽兽何异？陷城之后，赵军势必屠城，我为郡守，进不能破敌建功，退不能保境安民，已是愧不可当，若弃城而走，余生必是生不如死，林帅不必再劝，只请求卢将军带上我的妻女一起突围！”
　　“张大人放心，卢昊一定做到！”只见卢昊虎目噙泪，跪地而拜。林瞻长叹一声，挥手示意卢昊去准备突围事宜。
　　“薛将军，由你统领余下所有兵马，随本帅自西门突围，突围前多派斥候出城，密切关注赵军动向，随时来报！”
　　“领命！”薛凤鸣得令后转身疾步走出大堂，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一切准备妥当，已是子夜时分，此刻，风雪更盛，遮天蔽目，吞没了火把的光芒。南门外，亲卫营五百余名甲士跨坐马上，长槊覆雪，甲如白衣，皆是静默不语，一股肃杀之气迎面而来。卢昊矗立军前，英武挺拔，看见林瞻带领众将前来与家眷道别，迎步上前道，覆雪而拜：“林帅，军眷千余人已安排妥当，亲卫营随时准备突围，张夫人执意不走，只将幼女托付，末将已经安排她与尊夫人还有公子林冉同坐一辆马车，加派亲卫保护，只是末将帐下校尉王猛突然不见踪影，找寻不见，末将恐其投敌，已加派斥候留意赵军动向。”
　　“我已知王猛失踪，当此非常时刻，不容许有任何侥幸，既已准备好，鼓声响起，立即突围，务必不要与赵军纠缠，全力赶往瓜州渡口，抵达后，若我两日不到，即刻渡江！”旋即上马，带队奔赴西城。
　　“林帅！”卢昊几乎是哽咽着喊出了这句。
　　“冲出去，瓜州渡口相见！”林瞻的声音自风雪中传来，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