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王浪

　　“丞相言之有理。”姬无忧见王浪反对，且言辞恳切，无不表露出对储君和国本安危的担忧。一国之君，得此一心为国之肱骨之臣，夫复何求。姬无忧心中，泛起丝丝暖意，“南北二朝对立已有五百年之久，无不想统一天下，再造大荔。
　　南朝上下，窥视王器之心尤重，对北朝欲覆之而后快。不过有百家书院的手信作保，南朝君臣必不敢抚百家逆鳞，太子此去性命无忧。”
　　本来姬水在听完王浪的厉害分析后，他对南朝之行，自己安危还非常担心。不过，既然有诸子百家出面作保，自己出使南朝，名正言顺且光明正大。
　　此行非但不会有性命之忧，反而会受到南朝君臣的严密保护。试问当今天下，除牧人外，谁敢在诸子百家面前造次？身为北朝储君，大荔王朝名义上的，正统的继承人，如果自己在南朝遭遇不测，面对北朝和诸子百家的震怒，姬勿用的伪朝之主恐怕也会不保。
　　想明白其中利弊，姬水心中竟泛起了一丝期待。
　　儒家名士有言：南国风光，小桥流水，三秋桂子，十里荷塘，是谓人间仙境。
　　“诸子百家的手信？”王浪面露错愕，“陛下，可否让老臣过目一下？”
　　并非是信不过姬无忧，而是此事处处都透露着蹊跷。作为北朝丞相，群臣之首，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诸子百家会越过自己，将一封手信送到了皇帝手中。
　　这于百家祖师当年定下的“诸子百家不得直接干预世俗王朝事务”的规矩不符。
　　“高丽子。”姬无忧喊道。司礼监掌印太监，高丽子从姬无忧手中接过一封书信，双手捧着递给王浪。
　　王浪低头迅速扫过书信，脸上露出一丝异色。显然，这封书信的内容，饶是见惯大风浪的他，都觉得匪夷所思。
　　百家行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神鬼难测。
　　王浪看完书信，随手将其递给姬水。他心想，既然诸子百家此次安排的主角是太子殿下，那么太子殿下也理应过目才对。
　　不过，姬无忧却突然开口，制止了，“阅过即焚！”
　　身具龙魂的姬无忧，轻轻一点手指，那封诸子百家某位祖师的手信，瞬间燃烧起来。
　　姬水一脸懵懂的看着王浪，随后又迷惑的看着父皇姬无忧。
　　“太子就不必知道了。”姬无忧笑道，“你只需奉命行事就足够了。”
　　“陛下，老臣看不懂此事。”王浪突然觉得，自己活了七十多岁，还是看不懂那几位老祖的谋划，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姬无忧笑了笑，“太子可以回东宫准备了，天亮后即刻启程。”
　　“父皇？”姬水喊道，“就儿臣一人？”
　　“朕的九龙仪仗和满朝文武需要与你同行么？”姬无忧威严的说道，“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去排场不够大，朕的九龙椅你也可以带上。”
　　满朝王公，无一人敢作声。
　　“儿臣告退，这就准备启程。”姬水吓得满头大汗，急匆匆的逃出太和殿。
　　“丞相留下，其余退朝。”姬无忧站起身，在高丽子掺扶下离开了太和宫，往内朝而去。
　　不等满朝大臣散去，王浪跟着姬无忧去了内朝。走过漫长的廊道，往左转入御花园。姬无忧吩咐高丽子准备早膳，高丽子躬身离去。
　　空寂的御花园中，只剩姬无忧和王浪君臣二人。等高丽子走远，王浪才开口问道，“陛下为何不让太子殿下携带随从，虽然有诸子百家作保，伪朝君臣不会为难太子，但也无法保证不轨之徒对殿下不利。”
　　姬无忧看着王浪，“丞相何故明知故问，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儿子嘛。”
　　“虽然太子殿下勾结拓跋部算计慕容部是有些不妥，若想将太子培养成合格的接班人，还有很多更好的办法。陛下没必要小题大做，如此兴师动众的吓唬他吧。”王浪笑道，“此外，太子这样做，也情有可原。”
　　“他就是太聪明了，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若无非常手段，怕是很难让他知道疼。吃一剂猛药，未尝不是好事。若就此被吓倒......”姬无忧问道，“你也相信我会改立太子？”
　　“开始我不信，还以为是谣传。”王浪正了正衣冠，面露肃容，谨慎的说道，“现在我有点信了。”
　　“其实这件事我确实考虑过，不过又被自己说服了。”姬无忧苦笑道，“摊上我这个老不死的父皇，他的运气着实很差。一口气当了四十多年太子，换做是我也会如他那样想。”
　　“其实太子殿下做的已经很不错了。”王浪幽幽的说道，“陛下想改立太子的消息，也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要当好一个皇帝，‘做的不错’还远远不够。”姬无忧呵呵笑了笑，有些得意的说，“东宫有个自以为聪明的小太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慕容涉归的情敌。太子之所以处处针对慕容部，抛开皇后和小龙龙给他造成的‘威胁’，更多还是受到了此人蛊惑。
　　我不过是借他之口，故意放出的烟雾弹，麻痹某些人罢了。说实话，太子能扳倒慕容部，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慕容涉归自己联想过于丰富也占一方面。”王浪自是有苦说不出。丞相府针对五部的诸多布局，被这父子俩一通胡闹，彻底给打乱了。
　　十八年前，慕容部夺得五部画灰议事主事权后，确实对皇室产生了威胁。但毕竟还有个拓跋部可以牵制慕容涉归。
　　现在扳倒了慕容部，彻底打破了五部内部的均势，拓跋部崛起已经势不可挡。一旦让拓跋部整合统一了五部，其对皇室的威胁，堪比南朝全力北伐，甚至犹有过之。
　　“陛下，朝廷不能眼看着拓跋部坐大。”王浪建议道，“绝不能让慕容部倒下。”
　　姬无忧苦着脸，面露难色，“我何尝不知其中厉害。可慕容部已经成了烂摊子，拓跋濬修那只老狐狸，瞒天过海蒙骗了你我和慕容涉归，慕容部早已经被他渗透了。
　　诸子百家有言在先，不允许朝廷过多干预五部内部事务。如果我们冒然加以干涉，可能会招来百家书院的不满。”
　　王浪本身就是出自百家书院的儒家门生，他对诸子百家的诸多规矩，都了然于胸。当年，百家书院在大霜王朝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时候，百家祖师为避免炼气士过多参与俗世，重蹈大霜王朝覆辙，为天下划定了茫茫多的规矩。
　　譬如炼气士不得擅自成仙。
　　再譬如炼气士不能轻易干涉俗世。
　　再再譬如没有伴生兽不得炼气修炼。
　　再再再譬如炼气士坚决不能悟道。
　　若有违反，一路诛杀。
　　儒家有位圣贤，为了更直白简洁的向天下人注解这些规矩，说了四句震天动地的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王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然，也有很多人，尤其是炼气士不愿遵守这些规矩。最终的结局，不外乎一个‘销声匿迹’，都被诸子百家悄无声息的抹杀了。
　　天下人，尤其是炼气士，对诸子百家的恐惧，对书院规矩的自觉遵守，都是在数百上千年，血与剑的惨痛教训中得来的。
　　哪怕身为一国之君，本身就是大炼气士的姬无忧，面对诸子百家的规矩，也倍感无力。
　　“虽然朝廷不能轻易干涉五部内部事务，但我们可以直接追究拓跋部和独孤部迷路失期的罪责。”王浪目光闪烁，将早已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按照书院划定的规矩，既然五部尊陛下为共主，接受朝廷的节制，那么朝廷和陛下就有权追究他们的罪责。”
　　姬无忧闻言，苍老昏聩的双眼，顿时放出闪亮的光芒，“爱卿说来听听，老子该如何惩治他们。”
　　显然，姬无忧对五部的某些作为，早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只是迫于百家书院的规矩，让他一忍再忍，不得不忍了又忍。以致说出‘老子’而非‘朕’这样与身份不符的字眼。
　　“陛下，该用膳了。”高丽子从远处走来。
　　姬无忧使劲儿挥了挥手，“退下吧，朕现在没心情。”
　　高丽子从未见过皇帝陛下的脸色如此兴奋且可怕，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大内总管，群宦口中的九千岁，但他此时也不敢轻易去触霉头。
　　常言道半君如伴虎，高丽子之所以能做到如此高位，就在于深知一个道理：在没有摸清皇帝陛下心情的情况下，绝不轻易冒头。哪怕是出于好意的宽慰话语，也绝不主动出口。
　　高丽子再次匆匆离去，同时派了个小太监，悄悄前往东宫。
　　“慕容涉归当初主动请战时，向朝廷立了军令状，五部大君都在军令状上签字画了押。”王浪阴沉沉的说道，“陛下可凭军令状向五部发难。”
　　姬无忧紧锁眉头，缓缓开口道，“慕容涉归已经为国捐躯，赫连部和秃发部也在长湖损失惨重。若就此发难，恐寒了天下人之心。”
　　“长湖之战，慕容部，赫连部和秃发部虽力战却无寸功。陛下可发一道圣旨嘉奖三部将士，同时责怪三部大君。最后将功补过，无须实施实质性的奖惩措施。”王浪侃侃而谈，“至于拓跋部和独孤部，陛下宜借百家书院的规矩，对其严加斥责，越狠越好。”
　　姬无忧听完陷入了沉思，他在覆满积雪的御花园中走来走去，思考着王浪说的话。随着思考的渐次深入，他脸上的神色一阵变幻。兴奋，激动，忧虑，担心，不一而足。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姬无忧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端坐凉亭的王浪问道，“若拓跋弘一供出太子作为挡箭牌怎么办？”
　　“陛下，此时正是拆散太子殿下和拓跋部联系的最好时机。”王浪站起身，跟着走出凉亭来到姬无忧身前，附耳说道，“既然陛下已经借他人之口放出更换太子的假消息，同样也可借他人之口，向太子殿下陈说此间利害。太子殿下聪明过人，应该会明白其中真意。”
　　姬无忧尴尬的笑了笑，“丞相，我可是当着满朝王公大臣的面，只让太子一人南下啊。”
　　王浪呵呵笑道，“老臣就以丞相府的名义，授意东宫那个小太监暗中随行便是。拓跋部若想供出太子殿下作挡箭牌，届时太子和那个小太监身在南朝，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拓跋弘一也找不到第三个证人。”
　　姬无忧哈哈大笑道，“朕这就让尚书省拟一道圣旨，打压打压这些狼崽子，一出这么多年的恶气。”
　　王浪跟着赔笑道，“陛下，是两道圣旨。”
　　君臣二人相视大笑，御花园中的积雪，在笑声中凌乱成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