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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猫兄狗弟 / 第二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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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导读】
  “你要拦劫火车呀?”罗烟灰惊讶道。
  “拦劫个锤子!”雄鸡公不以为然道。“老子一个小班长,手下有几杆枪?再说你这个副排长,军官不算军官,兵头不是兵头,讲话没人听,下令没人行,好比光棍儿过日子——孤单得很!”
  【第一章】
  班长雄鸡公率领所部之兵,非止一个班而是整整一个连,到荒郊野外扒铁路,撞大运截住了一列“蓝钢皮”特快。但是这些丘八不识货,倒骂司机偷奸耍滑,跑一趟只拉七节车厢,说他们屙的干屎都不止七节。他们不知道“蓝钢皮”是当时最高级的火车,由美国铁路设备制造商ACF生产,内部设施豪华,因全钢车壳,蓝漆涂装而得名。张学良专列“泰山号”、宋美龄专列“美龄号”皆是“蓝钢皮”。这民国时期投入商业运营的“蓝钢皮”,均系国际联运专运列车,票价非常昂贵,不是普通大众买得起的。
  丘八些骂归骂,听见雄鸡公鸣枪传令,立刻哄哄嚷嚷地蜂拥而上,你推我挤,跌跌滚滚,自相践踏,丢帽落鞋。雄鸡公看他们手忙脚乱的,一个个像落汤螃蟹,气得皱眉闭眼,把脸扭向一边,咬牙恨齿道:“一群瓜批,乌合之师,瓦合之卒,扑爬连天的,催命鬼撵的呀?就你们这副批样子还去抢人,给老子丢人差不多!”
  冲在前面的丘八些朝“蓝钢皮”胡乱打枪,噼噼啪啪的枪声此起彼伏。子弹或扑扑乒乒地射穿车窗玻璃,吓得旅客们抱头惊叫,藏藏躲躲;或叮叮当当地打在坚硬光滑的车壳上,走投无路就反弹回来找亲爹,唬得丘八些瞠目伸舌,东倒西歪。雄鸡公暴跳如雷道:“哪个龟儿子伤了肉票一根毫毛,老子把他脑壳割下来做夜壶!”
  丘八些用枪托砸碎车窗玻璃,踩着同伴的肩背爬上窗户跳到车厢里,大吆小喝地将旅客及乘务员统统赶下车去,然后一个个眉欢眼笑,抢光他们的行李和邮车的包裹,并卷走所有卧铺的床垫、毛毯,甚至连餐车的锅碗瓢盆、刀叉杯碟、洋酒、汽水、面包、牛肉都打包裹走。总之,凡是能掠走的,倒糠拍箩——一点不留。
  雄鸡公不仅要劫财,而且要劫质,即掳人勒赎。上士排副罗烟灰伛步来报:“兄弟们一下绑了一百多个金头银面的肉票,其中有不少高鼻子洋人!”他胁肩谄笑道:“你娃这一趟搞肥了!黄狗掉到粪凼里头——搞肥了!”
  罗烟灰,本名罗彦辉,巴县南彭乡人,三十五六岁,正当壮年的七尺汉子,却未老先衰,发秃齿豁,背曲腰躬,瘦骨穷骸,整天烟杆不离手,一抽叶子烟就咳痰,哇哇地乱吐。别看他伛偻老态,目灼灼如流星,动辄圆睁两眼四边瞧,一副贼眉溜眼的样子。
  雄鸡公闻言大喜道:“驼背儿,你给老子爬!是割宝肋肉搭边油——肥上加肥!老子起先屙尿才发现,早上把窑裤穿反球了,正默倒脱下来重新穿过,龟儿子的财神些就到了。都说‘反穿裤儿要发财’,这个话硬是老太婆扎鞋底——千真(针)万真(针)!”
  肉票们被身上全是大包小包的丘八些押往深山老林。迤逦而行的队伍从雄鸡公面前经过时,其中一个白人青年的满头红发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伸臂将其拦下,再三审视。白人青年毫不畏惧他钢眉刀耳的凶相,烦得扒耳搔腮,厌气作恶声道:“WhatafuckareUlookingat!”
  雄鸡公自然是牛听弹琴,也挝耳揉腮道:“红毛鬼叽哩咕噜讲的啥子哟?……”
  “我晓得!我晓得他讲的啥子!”矮脚大头娃娃兵假精灵抢上前搀话接舌。“他讲‘我得饭,啊……要一箩筐,挨刀的!’”
  罗烟灰在旁听说,明夸暗讽道:“落雨天不带伞——你娃硬是精灵(经淋)!”
  假精灵鼻孔朝天,哼的一笑,顾盼自豪道:“不要看我小,弟弟长得好。本人就是聪明!”
  “鸡下巴吃多球了——假聪明!”雄鸡公满脸鄙厌地白了他一眼道。“给老子夹起你的弟弟爬!有好远爬好远!”
  “我为啥子要爬?”假精灵强嘴拗舌道,“我又没高兴得像乌龟一样四脚爬地!”
  雄鸡公见假精灵身披花毛毯,左挟一个公文包,右拎一个手提箱,腰间布制弹药带上,还挂着七长八短的花里胡哨的纱裙丝巾。雄鸡公一时不知该怎么嘲骂假精灵,抬手指着他的头问:“你脑壳上顶两个‘坟包包’做啥子?”
  “你不懂了噻!”假精灵摇头摆脑道。“它是个好东西,可以当眼罩,白天睡觉戴它遮光;也可以当耳罩,晚黑戴它不怕你们扯噗鼾,冬天戴它耳朵不生冻疮;还可以当口罩,你们一个个都感冒,也莫想传染给我!”
  “球经不懂,抱到猪耸!”这句巴县土话突然从红毛鬼的嘴里冒出来。三人闻之,尽皆张嘴挢舌,愣眼巴睁地盯着他,又听得他一字一板道:“它既不是眼罩,也不是耳罩,更不是口罩!它叫Brassiere——胸罩!”
  “胸罩嗦!”假精灵插话道,“我晓得,我晓得,我刚才忘了讲!”他将箱子搁在地下,腾出一只手摘掉军帽上的胸罩,盖住他的鸡胸道:“胸罩,其实就是一件背心,冬天穿它热和。另外,这两个布碗可以藏好多粑粑,啥子猪肥菜红苕粑、苦猪菜葛粉粑、抽筋草包谷粑……往里头塞就是!”
  罗烟灰拿腔作调付之一叹:“尽塞些喂猪的,你也弄点人吃的噻!刚出笼的重庆九园包子,咸鲜回甜、酱香浓郁,想起都流口水!还有重庆的糍粑,啥子白糍粑、凉糍粑、蛋煎糍粑、黄豆面热糍粑,还有嫂嫂的肚皮——锅贴(哥贴)……”
  “还有哥的锤子!”雄鸡公面冷言横地打断了他的话。“假精灵,你给老子越说越不像!驼背儿,你过来!”罗烟灰忙移步挨近雄鸡公身边,垂首帖耳。雄鸡公向他耳畔低言道:“我怀疑这个胸罩是婆娘的贴身褂褂,就像‘赛金花’穿的小肚兜。你看到‘小凤仙’里面穿的啥子?是小肚兜还是胸罩?”
  罗烟灰也悄悄答道:“‘小凤仙’里面穿的对襟小马甲,有几颗扣子。”
  红毛鬼忽然掩耳蹙頞道:“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们也太龌龊了噻!你们想精想怪,要吃狗鸡儿炖海带!是不是还想用女人的胸罩做两碗扣肉加梅菜?噢,对了,你们川人喜欢吃芽菜蒸烧白,芽菜必须是宜宾芽菜才正宗!”
  假精灵反驳道:“你说我们想精想怪,我说你狗咬月亮——少见多怪!那些站街的婆娘①、扛板凳的婆娘②,我看她们一把瓜子从早剥到黑,手上没得袋袋,旗袍又没得包包,瓜子从哪里来的?肯定在胸罩里头藏了很多噻!”
  ①站街的婆娘:沿街拉客的‘土鸡’。
  ②扛板凳的婆娘:在犄角旮旯睡板凳卖肉的‘土鸡’。
  “乡坝头的狗上不得街,”雄鸡公挖苦道。“你到璧山街上就看鸡剥瓜子?我说你是夜明珠打飞机——宝上天,你说你是猪妖,站起没得坐起高!起先我喊你爬,现在我改主意了,喊你去死!附近堰塘河沟都没盖盖子,你找高处跳下去淹死!”
  假精灵笑道:“我抱木头跳水——不沉,倒把你气死!”
  罗烟灰插嘴道:“他死了,我还在嘛!你看周围哪块大石头顺眼,一脑壳撞将去!姐夫我守到你咽气,还给你念两句欢送词,‘脸朝河对门,二世变好人。喊你做生意,你要去抢人!’③”
  ③旧巴县枪毙死刑犯,一般都在朝天门两江交汇处河滩上。执刑者对死刑犯大声说:“脸朝河对门,二世变好人。喊你做生意,你要去抢人!”然后枪响弹发,打得死刑犯脑花四溅。
  雄鸡公不想跟假精灵再费口舌,转面对红毛鬼道:“看你一张脸白得像萝卜干饨豆腐——没点血色,反倒长了一脑壳红毛。你明明是个高鼻子洋人,居然会讲我们这方的土话!你硬是骆驼生的骡子——怪种!”
  红毛鬼仰起头,双臂交叉当胸,昂然自若道:“It'snoneofyourbusiness!”
  雄鸡公喝道:“说人话!”
  红毛鬼一字一顿地回答道:“管你娃球事!”
  雄鸡公横眉竖目道:“咦!你个龟儿子——对了,你开头的那句鬼话是啥子意思?”
  红毛鬼点点头,示意雄鸡公向他靠近些。雄鸡公大步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告诉道:“你盯个锤子盯!”
  雄鸡公听了大怒,端起老套筒,枪头对着他的肚子猛地戳了一下。红毛鬼惨叫了一声,倒退数步,蜷曲身躯,捂着肚子。雄鸡公欲乘胜追击,罗烟灰慌忙上前扯住他道:“打不得!打不得!”
  “锤子打不得!妈老汉把我惹毛照样挨捶!”雄鸡公急挣道。
  罗烟灰又抱着他苦劝道:“令尊令堂值不值5万大洋,鄙人不便估价。但是这个家伙好手好脚的话,值5万大洋。如果把他打伤打残,他的价码就往下垮,垮得比我们遇到光胯婆娘脱裤儿还快!”
  雄鸡公闻得此言,朝红毛鬼啐了一口唾沫,咬牙恨恨地扛起长枪,跟着队伍走了。
  罗烟灰径来到红毛鬼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们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昨天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她就喜欢洋人,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你有没得兴趣?有兴趣就快点走!你看,和你一路的洋人多得很,都跑前头去了。你再耽搁,恐怕连公主的屁都闻不到!”
  “他遭牛圈屋关过①,肚子里头骚故事多得很。你听他吹,尿罐都会飞!”假精灵提醒红毛鬼。
  ①此处指关在学堂里念书。
  罗烟灰曾读过族塾,即由宗族捐资,聘师设塾,免费教育本宗的贫寒子弟,属于宗族内部办学,不招收外姓儿童。他修业十年,后来父亲积劳成疾,病势尪羸,而他除了大姐二姐没有兄弟,不得不弃卷务农。躬耕之余,或田间地头,或堂屋院坝,常常见他被男人们环如墙堵地围着讲故事。他看过不少闲书,如《聊斋志异》、《笑林广记》及“三言两拍”等,又喜欢给别人讲里面那些黄段子、荤笑话,绘声绘色的,引人入胜,直听得淫心紊乱,色胆纵横,连蔫巴老头都雄起了,冲回家按到老太婆整。
  在军营,罗烟灰每次讲到黄段子、荤笑话时,便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葫芦下水似的嘴里吞吞吐吐。他这长袍马褂瓜皮帽的老一套了。其实早有许多丘八围着他,一个个鹅伸颈望着他,不明白他怕谁听见。待他吊足了大家胃口,又摇头叹道:“后面龌龊他娘哭龌龊——龌龊死了!口说之业,有善有恶,妄言、绮语、恶口、两舌,即口恶业也。绮语乃淫词媟语,教人邪思,讲多了会折损婚姻,半生落得孤家寡。”
  老兵们哪管他这套理论,七嘴八舌催他快讲。班长、排长,甚至连长都威胁道,再不讲就骟了他,卵子拿去喂狗。有些新兵不等得令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扒他的裤子……
  罗烟灰不露声色地给假精灵讲了个《卵穿嘴上》的故事,说一女无故而腹中受孕,父母严诘其故,女曰:“并无外遇,止有某日偶遇某人对面而来,嘴上撞了一下,遂尔成胎。此外别无他事。”父沉吟良久,忽悟曰:“嗄,我晓得了,这人的卵袋,竟穿在嘴上的。”
  假精灵口尚乳臭,怎知生男育女之事,可他从不放过在人前卖弄假聪明的机会,便道:“我晓得,我早就晓得,女娃儿和男娃儿亲了嘴,就要生小娃儿!”
  “那你还不快去?”罗烟灰催促道。“去把肉票中间的女娃儿都亲一遍,让她们帮你生一大堆假精灵,以后看哪个再敢欺负你!”
  “丑的老的我不干!”假精灵掬着嘴道。
  “年轻漂亮的多,放心去嘛!祝你瓜瓞绵绵!”罗烟灰道。
  红毛鬼见假精灵屁股颠颠地去了,忍俊不禁道:“硬是个瓜娃子,噘他卵穿在嘴上都听不明白!”又笑问罗烟灰:“玉面公主不是中意牛魔王唛?”
  罗烟灰愣了一愣,讪皮讪脸道:“牛魔王狐臭味太重了,公主只喜欢闻羊臊气!”
  红毛鬼摆摆手道:“不说了,我有兴趣!”言罢,揉着肚子伛偻道上。
  罗烟灰忽想起他那勾当来,双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高声通知道:“旅客朋友们,请竖起耳朵听清楚了,都保留好各自的车票,以便按车厢等级缴纳赎金。诸位请记住,三等车,每人2000块大洋,二等车1万块大洋,头等车3万块大洋,洋人5万块大洋。如果遗失车票,均按头等车论!谢谢合作!”
  雄鸡公走得不远,闻言展眉解颐,仰见满空银元锵锵而下,势如骤雨,登时手舞足蹈,大喊大叫道:“我发了!我发了!”
  “你痔疮发了,还是发梦冲?”罗烟灰边问,边推醒他。
  雄鸡公猛然坐起来,睡眼惺忪地四下里张顾,神意恍惚道:“咦!我啷个睡在铺上?”
  罗烟灰笑道:“我们在营房,又没行军打仗,不睡大通铺睡地下?你硬是发梦冲了!”
  雄鸡公勃然变色,倏地站起来,一拧身跳下大通铺,光着脚丫子,又转背回身,劈胸揪住他,拖出被窝连连追问道:“我的钱喃?银元?袁大脑壳?”
  罗烟灰战战兢兢道:“我,我……没有看到你的钱!你问假精灵看到没得!”
  雄鸡公把脸扭向卧榻之侧,见假精灵被窝蹬在脚后.嘴里不停地吸吮着一根手指头,正发出一连串嘬奶声。雄鸡公掷下罗烟灰,伸手揪住假精灵的耳朵,用力拧扯道:“你给老子装睡,装睡!装个舅子像个舅子,装得硬是像!”
  假精灵痛极而醒,大号不止,惊扰全排人的美梦,惹得骂声满屋。排长毛三叫叱道:“清早八晨的闹麻球了!硬是你妈的一笼鸡,这个不叫那个叫!都想吃军棍了,是不是?”
  骂骂咧咧的丘八些立刻闭口藏舌,却听见雄鸡公嚷道:“老子还没吃过军棍,你去抱一捆来!”
  毛三叫闻得声音,顿时气焰矮了大半截,轻言软语道:“抱一捆做啥子嘛,又不是请你啃甘蔗。”
  毛三叫是个欺弱怕强的纸虎,曾被雄鸡公打得满地找牙。雄鸡公蔑视他道:“老子量你屙不出三尺高的尿!”
  假精灵趁雄鸡公说话分心,挣脱了手,连滚带爬躲到大通铺靠墙那头。雄鸡公跳上铺去抓他,一面张狂哮吼施威猛。唬得假精灵惊呼而起,沿墙边逃避,但所经之处皆有同铺的绊子腿,一步一跌,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老杂皮满脸奸笑,扯起铺盖蒙住假精灵的大脑壳,同铺的随即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丘八些平素是一有机会就揍他,没机会便制造机会。假精灵宝里宝气,处处卖弄假聪明,好自矜夸,尊己卑人,为此常遭修理,还钉嘴铁舌的,直教猪嫌狗恨——猪见猪拱,狗见狗咬。
  雄鸡公虽好勇斗狠,却看不惯背后下黑手,即喝退众人。他回到自己铺位穿上裤子,披衣下地,寻过草鞋穿起,然后邀请罗烟灰一同去屙早屎。罗烟灰也起床了,谦让道:“贤弟客气,先请先请!愚兄就在屋头将就尿桶小解……”
  雄鸡公不由分说,夺了他的军裤,扬长而去。罗烟灰慌了,光着双腿,一边穿草鞋,一边单脚跳着后追。雄鸡公出了门,并未左拐去茅房,因为那里早间人满为患。他经过操场,径奔营区外面。罗烟灰追至营区门口,营门卫兵雄纠纠的两边挡住。拦路鬼笑脸相迎道:“罗副排长,你穿军装不穿裤子,兄弟我们不敢放你出圈喔!”
  “我去把我的裤子要回来,”罗烟灰指着门外尴尬地笑道。“我今天不出门!”
  拦路鬼摇头说:“违反军容风纪,不准跨出这道门,是内务条令规定的,不是我们的规矩!”
  “我是了解二位的,八斤半的王八中状元——规矩(龟举)不小。好说,好说!”罗烟灰嘻嘻笑道,一面伸手去衣袋中摸出两根裹好的叶子烟,递与拦路鬼、敲竹杠。
  敲竹杠不屑一顾道:“兄弟我们不抽叶子烟!”
  罗烟灰将他的自制叶卷烟放回到兜里,道:“那我出去给二位买两包纸烟……”
  拦路鬼道:“请问罗副排长有营区出入证没得?”
  “我没得,”罗烟灰道,“我刚才说了我今天不出门。”
  拦路鬼道:“罗副排长没得出入证,兄弟我们更不敢放你出去!”
  敲竹杠向拦路鬼挤眉弄眼道:“罗副排长出去给我们买烟,四包‘老刀’!”
  罗烟灰暗暗地叫苦道:“四包‘老刀’,你这不是割我的肉唛?硬是较场坝的老鸹——飞起吃人嗦!”
  敲竹杠催促道:“请罗副排长快去快回!”
  罗烟灰贼眉溜眼道:“我听说‘骆驼烟是真正的香烟’,不晓得二位抽过没得?”
  “没抽过,”拦路鬼道。“以前常抽‘老刀’,后来海上①成了沦陷区,小鬼子封锁得凶,我们这边货源紧张得很,虽然也有走私货,但是黑市价贵得咬人,只好买本地手工卷烟抽。”
  ①海上:沪之别称,清末民初很流行的叫法。
  敲竹杠道:“骆驼烟是老美洋烟,美国大兵喜欢抽。现在璧山的美国大兵不少,走私进来好多骆驼烟。”
  “二位想不想开洋荤啦?”罗烟灰问。“我去买几包回来,犒劳犒劳二位?”
  二位喜笑盈腮道:“要得,要得!”
  罗烟灰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二位要答对我出的个谜语,这个谜语并不难!答对了,莫说几包,一条我也买。答错了,或者猜不到,我出去只找裤子不买烟。如何?”
  二位道:“你说过的话,落地巴灰?”
  “落地巴灰!”罗烟灰道。“谜题是‘你和猪站在一起,猜一种动物。’”
  “啥子稀奇古怪的谜语哟!”敲竹杠嚷道。“听起来像是噘人的话!”
  “正儿八经的谜题,”罗烟灰道,“不是噘人的话!”
  两人胡猜乱想,猜了半晌,绞尽脑汁,抓耳搔腮。拦路鬼不耐烦道:“猜球不到!直接亮谜底!”
  罗烟灰看着敲竹杠冥思苦想的样子,知道他也是棒槌敲竹筒——空想(响),便提醒道:“我亮谜底了哈!是——象!”
  “是象?”拦路鬼纳闷道,“啷个会是象喃?”
  罗烟灰道:“你面对他重复说三遍谜题、谜底,自然会东方欲晓——渐渐明白!”
  拦路鬼懵懵懂懂的,转面向敲竹杠道:“你和猪站在一起,是象!你和猪站在一起,是象!你和猪……”
  敲竹杠闻言努目撑眉,猛地将他一推,骂道:“你才像猪!”
  拦路鬼立站不稳,跌了个蛤蟆晒肚皮——四脚朝天,恼得一骨碌爬起,拽开步,躬着腰,往那敲竹杠胯裆着实撞了一头。两人都跌落尘埃,又扭作一团,满地乱滚。一个骂:“猪是你妈!”一个也照样骂:“猪是你老汉!”
  罗烟灰见此二狗打架——你咬我,我咬你,忍不住掩口匿笑,连少陪都不说一声,溜之乎也。出了营门,一条大路从他足下直通十里外璧山城。大路两侧,清风摇动稻千畦。罗烟灰在大路上引颈徘徊,东张西望。瞧了一会儿,四无踪迹,又到营房墙边,沿墙找寻。那里杂草丛菁,他蹑露而行,捏脚捏手,生怕惊扰了草窠中的墨蚊和蜱虫。他只顾提防蚊虫,却被一土块打了个猝不及防,痛得啊唷一声,捂着额角蹲在地下。欲睁眼偷觑四野,又一棵草连根带泥凌空飞来,慌得把头偏一偏,砸到了肩背上,吓得高声大叫道:“任班长,任老弟啊!手下留情,愚兄来陪你出恭!”
  雄鸡公蹲在树后唤道:“是驼背儿嗦,你赶紧过来噻!我刚屙了一大堆,你趁热过来!”
  罗烟灰循声找着他,打躬作揖讨要裤子。
  雄鸡公喝道:“先陪老子屙屎,陪高兴了再要回裤子!”
  罗烟灰无可奈何,只得依言领诺,遂解开裤腰带,将大裤衩褪至膝盖,欲就地蹲下。雄鸡公叱道:“不长眼哪?去下风屙!”
  罗烟灰喏喏连声,拎着大裤衩转移到下风处。雄鸡公又命令他道:“离老子近点!在老子一巴掌打得到你脸的地方屙!”
  罗烟灰奉令唯谨,在雄鸡公一耳光扇得到的地方,与他并排而蹲。雄鸡公谐谑道:“老子屙的屎,味道如何?”
  罗烟灰承欢献媚道:“仿佛乎麝兰之味,不胜馨香之至!”
  雄鸡公呵呵大笑道:“你以为老子真的丢钱了?”
  “我以为你发梦冲了!”罗烟灰道。
  “老子也没发梦冲,”雄鸡公道。“是不甘心哪!老子梦到好多银元从天而降,屁股都笑圆了。结果笑醒了,发现是和尚看花轿——一场空欢喜!心不甘哪!心不甘!就来个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罗烟灰问:“平白无故天降银元?”
  “那倒不是,”雄鸡公道。“就因为你提醒那些肉票保留好各自的车票,以便按车厢等级缴纳赎金。说三等车,每人2000块大洋,二等车1万块大洋,头等车3万块大洋,洋人5万块大洋。老子越听越兴奋,看啥子都像卖水的望大河——眼睛里头尽是钱!”
  “啥子肉票、车票?你都梦些啥子哟?”罗烟灰又问。“请老弟娓娓道来!”
  雄鸡公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叹道:“老子给你讲的时候,感觉这个梦啊,就像老子亲身经历过的事件一样,硬是真真切切的!”
  罗烟灰附和道:“碗底的豆子——历历在目(粒粒在目)。”
  “是历历在目!”雄鸡公点头道。“你读书多,帮老子分析分析,这个梦是不是在给老子递点子,应该弄他一票!”
  “你要拦劫火车呀?”罗烟灰惊讶道。
  “拦劫个锤子!”雄鸡公不以为然道。“老子一个小班长,手下有几杆枪?再说你这个副排长,军官不算军官,兵头不是兵头,讲话没人听,下令没人行,好比光棍儿过日子——孤单得很!”
  “愚兄有你贤弟足矣,”罗烟灰谄笑道。“我两个有段时间没去赶场①了,要不按老方子抓药——还是老一套,‘耍签签’②?”
  ①赶场:此处指去赌场。
  ②“耍签签”:即“耍老千”。
  “你我‘耍签签’是耗子娶媳妇——小打小闹,”雄鸡公道。“在‘明堂子’③赌注大的台面,赌场老板都安插了‘老千’,我们就是猴子看戏——干瞪眼!”
  ③“明堂子”:指公开赌场。
  罗烟灰叹道:“这些赌场老板或者老板的靠山,要么是军政大官,要么是堂口大爷④,有权有势的我们惹不起呀!”
  ④堂口大爷:哥老会(袍哥组织)各码头堂口首领,又称舵把子。
  雄鸡公道:“‘私窝子’⑤更是豪赌大博,‘老千’也少,但是我们又进不去!”
  ⑤“私窝子”:指不公开或半公开赌场,设在公馆、银行、钱庄、公司、字号内。
  罗烟灰点头道:“‘私窝子’只接待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和社会名流,下级军官、贩夫走卒及引车卖浆之流,不得入内。”
  雄鸡公道:“财神爷既然托梦给我,不是喊我们搞小钱!我们好生筹划筹划,想一想另外的生财之道,尤其是你白了尾巴尖的狐狸——老奸巨猾,给老子当好狗头军师!当不好,老子开你飞机!晓得刘莽子⑥买的飞机噻,老子把你当沙明松飞机开!好啦,老子不屙了,有纸没得?”
  ⑥刘莽子:刘湘外号。
  “啥子纸?”罗烟灰假痴假呆道。
  雄鸡公劈胸揪住他,鼓睛暴眼道:“少给老子装莽,草纸拿来!”
  “我身上好像没得草纸,”罗烟灰道,“你让我摸摸看……”
  雄鸡公松开手,盯着他将几个衣兜翻找了一遍,最后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便一把夺过。罗烟灰央告道:“你给我留半截噻!”
  “留个锤子!”雄鸡公道,“这张纸还没得巴掌大,对半分都不够用!你是假精灵的姐夫——真精灵,各人想办法!抓把草揩,要不捡根树枝刮,田里头还有水,水洗更干净!”
  雄鸡公匆匆擦了,提裤子起来穿好,忽纵身一跃,从桠杈上扯下一条灰色军裤,扔给愁眉苦脸的罗烟灰,自己径奔营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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