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旷野孤心

　　流星若一道犀利剑光划破混沌天际，坠落于传说中那人魔共存之陆——苍黄玄境。
　　玄境内，广袤的中原旷野，夜色深邃，天悬残月，狼声嗷嗷。
　　突岩之上，碧眼独狼危立，呲着獠牙，喉咙里发出喃喃低吠，警惕着崖下风吹草动。
　　崖下，寒风瑟瑟，衰草横飞，一名身着斗篷衣的黑袍客在深邃夜色中游荡，宛若鬼魅。
　　前方不远不近的地方长着几棵粗壮的歪歪扭扭的怪树，光秃秃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停满乌鸦。突然，群鸦惊飞，黑压压一片，遮蔽半个苍穹。
　　黑鸦散去，大树底下燃起一簇熊熊篝火，火光燎原，给瘆人的野旷寒夜平添一丝人气。
　　黑袍客佝偻着身子，朝篝火处游荡而去，身后黑袍鼓鼓，呼啦呼啦作响。
　　怪树下睡着一人一马两具残缺的白骨。白骨旁边是一丛篝火。篝火跟前是一个健硕的浪人，盘腿而坐，年约四十，身穿藤甲，蓬头垢面，左边颧骨有一道明显疤痕，邋遢却难掩一股英气。浪人有两柄剑，一柄握在手里，另一柄背在背上。手中那柄剑锈迹斑斑、平平无奇，料想跟前已经化为白骨的仁兄才是它的主人，眼下被浪人借来用作劈柴。背后那柄剑被粗布包裹着，仅露出一截古拙的剑柄。
　　黑袍客甩一甩褴褛披风，不声不响，埋头自顾在篝火旁坐下，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斜倚在怪树根上，双手环抱，置于胸前，距离浪人两臂。
　　“鬼魅族人，王室贵胄？”
　　尽管黑袍客那张令人好奇的脸深藏于黑色披风帽中，但老辣的浪人依然从他那黑色带帽披风、披风上骷髅图腾徽章、披风稀罕的丝帛面料推测出他的身份。
　　“我不过是落单的鬼魅人。”
　　黑袍客态度孤傲，不愿多言，更不愿曝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眼下浪人不过萍水相逢。
　　“鬼魅一族雄霸北境冰原，堂堂王室贵胄为何落单至中原旷野？”
　　浪人继续追问，希冀得到一手让说书人感兴趣的故事，有朝一日出了这人迹罕至之地，可去市井交换些钱币，买个酩酊大醉，买个春宵一刻……然而傲慢的黑袍客不为所动，依旧将脸深藏于黑色披风帽中，缄默不语。
　　中原旷野的寒夜看似安宁，实则危机四伏。眼下是猎物短缺的寒季。猛兽，尤其是狼群，对入境的异类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若想平安度过漫漫长夜，让篝火熊熊燃烧尤其重要，除了御寒，对碧眼狼也有威慑力。黑袍客已经几天没有合眼，今夜巧遇同类，终于可以踏实睡上一觉。两人约定轮流守夜，浪人守前半夜，黑袍客守后半夜。
　　黑袍客一觉醒来，寒风已止，狼声渐稀，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身旁的浪人一夜未眠，此刻正在往篝火里加柴火。
　　“为何不叫醒我？”
　　黑袍客的语气里没有感激，却有几分怨气，显然他不愿意接受浪人的关照。
　　“我信不过你。”浪人看也不看黑袍客一眼，一边往火堆里丢柴火，一边戏谑道，“与其一同落入狼口，莫如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你究竟是谁？”
　　黑袍客察觉眼前浪人非同凡响，料想也是一个人物，单凭此人非凡气度和背上那段古拙的剑柄便可见一斑。
　　“浪人屠仲。”
　　“魔人屠仲？”
　　听闻屠仲之名，黑袍客惊愕不已。苍黄玄境有一类特殊的存在，因吞噬魔元而成为魔之寄体，被称之为魔人。屠仲便是魔人之一。偌大玄境，渺渺旷野，人迹罕至，遇见一个活人尚且难得，居然遇上一个魔人，实属稀罕。眼下屠仲是否正是传闻中的屠仲，有待证实。
　　“正是。”浪人坦然承认，并问道，“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屠仲的坦荡令黑袍客无法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冥忌。”
　　“鬼魅王冥稷？”浪人脱口而出，随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测，“不对。”
　　两年前，浪人在黑雪城跟鬼魅王冥稷有过一面之缘，对方是个年近半百的胖子。然而眼下的黑袍客体态秀颀，从身形、声音判断，不过二十出头。
　　“魔人影子。”
　　鬼魅族共有三名魔人——白发魔天鬼、冷面郎巡风，另一人便是影子。时至今日，屠仲才知道“影子”跟“白发魔”、“冷面郎”一样是个诨号，本名“冥忌”。
　　冥忌是鬼魅王冥稷的双胞胎弟弟。三十几年前，那时候冥忌只是十七岁的少年。当然，那时候他也不叫冥忌，而叫冥夜。前任鬼魅王冥宙被上古神兵惊天长矛重伤，弥留之际将二子冥稷、冥夜召至跟前，令哥哥继承他的王位，弟弟吞噬他的魔元，并让冥夜更名为冥忌，跟哥哥同音，成为哥哥身后那道影子。
　　冥忌在父王临终前起誓，永不觊觎王位，忠诚护卫冥稷一生一世。
　　然而，三十几年以后，他因为一个女人背弃了自己的誓言。
　　话说北境有一绝色，名曰媚，肌若晨雪，唇比朝阳，颦笑间勾魂夺魄。冥忌于黑雪城外狩猎偶遇媚，对其一见倾心，于是带入王都黑雪城。听闻弟弟觅得倾城美人，鬼魅王冥稷渴望一亲芳泽。不料，仅仅一面，鬼魅王便对媚魂牵梦绕不得释怀。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鬼魅王不顾道义，不念手足亲情，恣意霸占了媚。
　　冥忌叹道：“可怜我空有一具魔躯、一身武力，却守护不了一个爱慕的女人。”
　　屠仲对曰：“上层武力自然敌不过至上权力。”
　　眼睁睁看着媚投入冥稷怀抱，冥忌大受刺激。媚被送入王寝之日，便是冥忌出走黑雪城之时。他不甘心继续臣服于冥稷，与其成为他王冠后那道影子，莫如开辟新的疆土，按照自己的意志，建立全新秩序，享有无上权威。
　　“此处中原旷野，继续南下将至南疆秘境，往东可达东部乐土，往西则是西陆大漠。”屠仲问道，“苍黄玄境何其之大，你欲去往何处？”
　　玄境东部乐土，飞龙、血狼两族势力根深蒂固，已无鬼魅族人立足之地。南疆秘境神秘莫测，犹如天然迷宫，进入容易，出则艰难。冥忌更愿意留在中原旷野或者西陆大漠，虽景物荒凉，人迹罕至，但境界旷达。
　　冥忌告知屠仲，他将从此一路西行，随遇而安。
　　“玄境之内，魔人皆有一番作为，为何独有屠仲放浪形骸？”
　　在冥忌看来，屠仲魔元加持，拥有开疆辟土或是建功立业的无敌战力，如今却落魄为浪人，甚为可惜。
　　屠仲惨然一笑，亮出手臂上的族徽图腾。冥忌认出，那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鲲鹏鸟。然而以鲲鹏为图腾的族群早在五十年前已经绝迹，看似年约四十的屠仲，或许实际已过耄耋之年，甚至更加年老。
　　“我偶尔会看看手臂上的族徽，曾经的鲲鹏族人，已经久远到几乎遗忘。凡胎二十载，魔人仅一年。当熟悉的族人日渐衰老，而你依旧身强力健，当你知道跟挚爱注定不能白头偕老，除了放浪形骸，还有何种办法减轻得而必失的痛苦？”
　　虽同是魔人，冥忌尚未经历屠仲经历的痛苦，但他能够理解眼前浪人的寂寞，浪迹天涯并非他的本意，无奈他不能为任何人停留，否则结局注定是得而必失的痛苦。
　　天际露出一抹红霞，天色已敞亮。旷野狼停止嘶吼，在衰草丛中枯守一夜，毫无作为，此刻垂头丧气，夹着尾巴，三三两两陆续往山林里撤去。
　　屠仲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柴灰，将那一柄劈材火用的剑还给那具白骨。
　　冥忌见屠仲已经做好启程的准备，问道：“屠仲欲去往何方？”
　　“南下，去秘境寻访乌有山，为我背后宝剑讨个名字。”
　　两个魔人羁客就此别过，各怀孤心，一个裹袍西行，一个挥襟南下，萍水相逢，互道珍重，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