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嘉坞山

　　乾元帝都长安北靠嘉坞山，南临芹水湖，中间有承源河穿城而过，城里分内城外城，内城环绕皇宫，共有四街八坊九十六巷，皆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和买卖；外城则有大大小小二十四条长街从内城延伸而出，住在这里的多是普通百姓，虽然越靠近内城城门的人家往往越富裕些，但终归也都是普通百姓，见了内城高宅阔院里的家佣仆役也是要行礼问安的。
　　阿蛮所在的长兴街位于外城东北角，因此出城门还要沿着护城河向东或向北走上大半个时辰，如果去嘉坞山则要走北门，出了城门往山上再走两个时辰才能看到双亲的坟墓，因为山下离城门近的墓地，是轮不到葬他们这样出生的人的，人们只以为活着的人有高低贵贱，却不知死了也还要分三六九等。
　　虽然鹤来巷里有不少乞丐，来了走走了来，但没有一个人比阿蛮更会讨饭，倒不是因为街坊邻居多么喜欢他，而是他平日里总愿花些时间去城外嘉坞山挖药材，除了给野长老熬药治病，他会留下一部分晒干晾透，然后用草绳挂在腰间，逢人赏了他一钱半子，他便跑过去问人家需不需要药材，如有要的便免费送上门，少不得人家又打发他些剩饭菜，如此既结识了新面孔，又给自己留下些好名声，时间久了自然也有益处。
　　想着明天是爹娘的忌日，阿蛮今天讨饭干活便更卖力了些，他想在傍晚前尽可能多讨来些馒头包子，如果再能有半个烂梨就更好了，虽然没见过爹爹娘亲，阿蛮总觉得如果娘亲在世，一定爱吃梨子，他自己就是。
　　今日是九九重阳节，出城拜山烧香的百姓络绎不绝，阿蛮守着城门果然比平日里多要到好几文钱，等到天黑了他还可以溜出城外多捡些纸钱和祭品，但城里城外的乞丐不少，白日里他们不敢明着拿，等到了晚上乞丐们为争几颗花生闹出人命也不稀奇。于是他给了几个孩子一人一枚铜钱，要他们好好守在破庙里不要往城外乱跑，几个孩子兴奋不已，忙收拾了破碗跑回了庙里。
　　入夜，阿蛮偷偷从藏身的河沟里探出头，远远看着嘉坞山上的几处坟茔前还点着烛火烧着纸钱，于是抬腿便往山上跑，躲在别处的乞丐一看有人行动了，便也按奈不住争着冲了出来，看好了谁手里有东西便上去抢。好在阿蛮机灵，他似乎只捡纸钱不拿祭品，众人看了便不再为难他，岂不知月黑风高，他早把抢到的东西用纸钱包好埋进了土里，等到凌晨乞丐们散去，他再悄悄回来挖出祭品连着纸钱带回破庙，为防止野长老发觉，他总免不了搪塞遮掩、编排扯谎。
　　第二天，阿蛮早早收拾好自己，不顾一整夜没睡觉便又出了门，他要赶在正午时分去祭拜嘉坞山上的亡父亡母，再晚些下山就赶不及进城了。
　　阿蛮其实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叫什么名字，家乡在哪里，平日里靠什么生活，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对此阿蛮全然不知，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出生的第二天被野长老在破庙门外发现，虽然当时他被一件单衣包裹着，但一夜秋风秋雨吹打下，已然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但他给自己争气，连着发了半个多月热，硬是靠老乞丐喂的糖水活了下来。野长老觉得这小子生来一股蛮劲，又胆大粗野不受约束，便唤他阿蛮，自此阿蛮便成了他的名字。
　　野长老说他那天抱着自己刚走进破庙，就看到了一男一女相对而卧，早已没了气息，而那女子衣裙带血，想来便是阿蛮的父母，他不忍心看两人曝尸荒野，便托了几个兄弟帮忙把人埋在了嘉坞山上，就这么无牌无位，无碑无祭的过去了十几年。
　　就这样，阿蛮从清晨走到日上中天，终于来到了双亲墓前，那墓常年无人打理，几乎被荒草掩埋得认不出，阿蛮也是凭着一棵歪脖树才找到准确位置的。他用随身携带的破镰刀砍去了坟上的荒草，还卖力归拢了流失的坟土，忙完这些才摆上两个干净馒头，一个橘子一个梨开始祭拜，阿蛮深深磕了三个头后长久的跪在墓前，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出生的第二天，爹爹和娘亲会死在破庙里，究竟是被杀还是自杀，他没有头绪，但他坚定的相信，无论父母如何故去，生下他的那一瞬间也一定是欢喜的，他一定是被期待着降生到这个世界的。
　　大约跪了半个时辰，阿蛮再次把那两个馒头，一橘一梨装入布袋起身下山去了。自从知道爹爹娘亲死在了破庙里，他便不再相信神灵鬼魂，若是神灵真的存在，为何还要让自己的父母殒命神像之下？若是鬼魂当真存在，为何十几年来爹爹和娘亲一次也未到过自己的梦里？这个世界他能相信的始终只有自己。
　　一阵秋雨一阵凉，一场白露一场霜，随着冬季的到来，百姓的日子更难过了。
　　乾元朝自建国以来，四境战事便从未断过，东有瀛洲流寇海上作乱，西有高昌悍匪虐夺民财，北有蒙古铁骑滋扰边境，南有番邦蛮夷散播瘟疫……虽已历经数代乾元君主的治理、教化和休养生息，依然没能改善这种四面受敌的处境。
　　尤其近些年圣上御体羸弱，时常罢朝弃政，以至大权旁落，被摄政王庄莫寒及其党羽常年把持，战事更是连年吃紧，税赋也一年重似一年，京城百姓早已被盘剥的叫苦不迭，更别提五道十八州和各藩封地的境况了。
　　然而无论世道好坏，有两种人总是格外心平气和，一者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另者身无分文一贫如洗。野长老和鹤来巷的小乞丐们便是这第二种人，可如今寒冬将至，野长老也不禁愁了起来，毕竟比起战事，一场暴风雪更可能先要了他们的命。
　　一直以来都是野长老在照顾鹤来巷这六七个小乞丐，如今且不说冬衣棉裤，便是一件像样的长衫也没有，而他自己仅有的那两件单衣也是补了又补，缝了再缝，甚至今年连缝衣服的针线也没讨到，野长老不禁心中暗想，怕是我也用不着了吧。
　　阿蛮是这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也是平日里讨得残羹剩饭最多的，他长得俊秀，人又机灵，看着他长大的街坊四邻都喜欢他，适逢谁家红白喜事也会找他帮忙，于是一来二去，大家伙儿谁家里有什么旧的烂的不要的物件，第一时间也会想着他。
　　这几年野长老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入秋以后更是床都下不来，说是床，其实也不过是一堆发了霉的干草罢了，如此一来，照顾孩子们的职责就落在了阿蛮身上。可孩子们一年年长大长高，吃的自然也就多了，破庙里人多粥少，几个孩子这才越看阿蛮越不顺眼，盼着他早点儿离开，好省下些粥粮给大家伙儿过冬。
　　其实，阿蛮心里什么都明白，但他放心不下野长老，更舍不得这间破庙，孩子们里他年纪最大，自然力气也大些，于是每日里早出晚归，给人砍柴挑水，替人拉磨锄地，赚的也罢，讨的也罢，他要尽可能多攒下几枚铜钱，每多一枚铜钱便能多买一个馒头，便可以让野长老和孩子们多活一天。
　　然而，无论阿蛮如何卖力干活讨饭，甚至去寺庙、佛堂和墓地里偷贡品，也没能让这几个孩子挨过那个寒冬，因为朝廷派下来的征粮吏被上司逼得无法，竟动起了劫掠流民的心思，鹤来巷也罢，长兴街也罢，不知有多少乞丐饿死在那个冬天，又有多少百姓变成了乞丐，在昔日自家的门廊下讨起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