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门里的大山

　　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月光透过砖头窗格照亮了地精们的家，使我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这套地下别墅的全貌。这是一套设计简洁、布局合理的四室一厅，四个卧室靠着北边的墙角依次排开，在这些卧室的南边，则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客厅，一直从小地精所居住的窗口通到地精奶奶身后的大门。
　　地精也是有尊严的，无法接受自己从两腿兽用砖头砌成的窗格里爬进爬出，而且为了安全，它们还必须把出口安排在一个相当隐蔽的地方。所以他们在地精奶奶身后的土层里挖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平时会堆上一个个游戏时滚出来的小泥球，只有地精爸爸每个七天出去上班的时候才会打开。现在小地精要离开家门，就必须穿过脚下的过道，搬开小泥球。
　　小地精轻如蝉翼，悄悄爬下叶子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是他仍然非常担心，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惊动哪个家人。他站在地上，呆呆地愣了很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踏上旅途。他感到血管里鲜血哗啦啦地流动，心在心口咚咚地挑动，几乎要撕裂肌肉跳出来。
　　还好，地精姐姐还在轻轻地打鼾，爸爸和妈妈发出模糊不清的嘀咕，老奶奶则用很小的声音哼着一首儿歌，一切都像往常的夜晚，安静而有秩序。
　　小地精转身，看了看客厅。这条狭长的过道，依次堆放着一根与花坛里的玫瑰根相连的根须（那是自己的玫瑰根秋千），两片光亮如新的贝壳（地精姐姐从两腿兽胡乱丢在花坛里的鹌鹑蛋壳上截下来，是她的“猜猜数”玩具），三个叶子卷（一端被虫子织在一起，可以做袋子，爸爸上班回来时用它们带树叶），还有一个很大的树根（地精奶奶讲故事的时候，可以放她的前脚掌）。
　　这些平凡普通的东西，自己从未认真看过，现在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它们就像风和雨一样让他心动。要不是有一个伟大的目标一直在鼓动着他，他都会立即溜上床，向一切没有发生的样子进入梦乡，让月光和清风落在他的身上——这可是长身体的好时光呀！
　　小地精恋恋不舍地转身来到了姐姐的叶子前，看着半暗的月光下熟睡的姐姐，她的快乐、真诚的蓝眼睛轻轻地眨着，眼睫毛又唱又玩，还在微微闪动。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姐姐，她真的太美丽。如果明天早上阳光降临，她睁开眼睛看不到我，她会哭吗？她能想到我去了那里吗？
　　小地精有些心酸，但是仍然硬起心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杂念跑到了身后的月光下的树叶上。他伸开小翅膀一样的双手，轻轻地抱了抱她，心里发出一声幸福的轻叹，继而下定决心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再见了姐姐，等着我回来。”
　　小地精转身，来到了玫瑰根秋千下，屈膝跪在地上，然后侧身躺下，伸出两条腿勾住了树根。他再次吸了一口气，全身开始使劲，然后把两个上肢使劲向上摆动。玫瑰根秋千突然一个摇晃，想把小地精摔了下来，可是他轻轻一扭身，已经坐在了秋千上。太好了，头没有碰到屋顶。稍微休息片刻，他把双腿再次勾在秋千上，然后轻轻一摆，上半身在空中飞快地划动着，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最后，他把腰一拧，落在了地上。
　　哈哈，太好了，终于翻过了一座大山。小地精心里稍微轻松，对于他这样一个小地精，这个过道客厅里的每一种物品，都像大山一样挡在他的面前，想翻过去可不容易；不过翻过去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情。
　　完成了这件事情，让小地精心里充满了自豪。要知道在平日里，无论是大家七天一次共享树叶，还是每半个月一次的集体游戏，他都不能自己爬上自己的秋千。地精爸爸和地精妈妈每次都是一起合作，搭成一个地精梯，把他抱起来，安安稳稳地送到树根上面。以后我也是能够自己爬上玩具的小地精了。他自豪地想着，挺了挺胸，沿着过道客厅继续前进。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翻越第二座和第三座山脉就容易多了。地精姐姐的贝壳非常光滑，仅有一半沉浸在月光的沐浴中。第一次翻越的时候，他的两条腿被卡在了一片锯齿状的边缘；第二次翻越的时候，他看错了位置，误把月光照亮的连接处看做了蛋壳的顶端，结果掉了进去。从那个充满月光的缝隙爬出来，很花了他许多时间。可是从那里出来以后，他再也没有犯过错误。
　　小地精翻过了姐姐的贝壳，又翻过了奶奶的树根，站到了奶奶的面前。奶奶的呼吸时断时续，唱儿歌的声音也是时有时无，听起来既温柔又慈祥。他特别想知道奶奶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额头上也有着一道很清浅的花纹——这是他们家族的标志。在这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他只见过地精姐姐的相貌，因为他们那里的光线还算明亮；地精爸爸和地精妈妈的相貌也算是见过，因为为了照顾他，他们会经常来到他的床头，只是他们的身躯太高，无法来到他所在的窗口。至于奶奶，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是无数次听过她的声音。
　　奶奶，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看看你，仔细地看看。小地精转过身，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暖的气息，这种气息没有自己窗口的新鲜空气好闻，而且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他知道，这种气息也是一种保护气息，可以防止地精家的孩子偷偷溜出家门——很多小地精还没有走到后门，就会睡着了。
　　小地精低下头，紧逼鼻孔，准备搬开那些堵着门的小泥球。这些小泥球又小又圆，如果想要抱起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最理想的状况是打开门边的小隔板，让它们掉进门后早就挖好的隧道里去。地精爸爸说过好多次，这个小隔板平时就在地精奶奶旁边的过道上，由地精奶奶看守。没有谁能骗过地精奶奶，让她打开门来，爸爸对此非常肯定。
　　这是最后一个关口，如果奶奶的手就在机关上，我就放弃。小地精这样想着，其实是知道奶奶的手一定会放在上面，可是不试一次就放弃，他是真的不甘心。但愿她的手就放在上面，如果我要打开隔板，她就会把我赶回来。不过，回到床上继续睡觉，这也很不错。
　　可惜他错了，奶奶的手没有放在那上面，只要他轻轻一拉，隔板下的暗门就会打开，所有的小泥球就会掉进隧道里，一直滚到两腿兽的下水道里。他知道他已经没有借口，他必须要这么做了。
　　他确实是这么做的，他轻轻扳了一下开关。有那么一段时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在他心里暗自叹气，暗自庆幸，准备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然后小泥球就哗啦啦地掉进了小隧道，露出了后面黑乎乎的田野。微风穿过小小的洞口，轻轻地吹佛在他的身上，还有一些细细的尘沙打得他身体发痒。有一股奇异的气息，那是传说中的夜晚的气息、星光的气息。
　　就在这个时候，似乎一切的犹豫、不安和迟疑都随着透进来的夜间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故事里的那些英雄一下子从他的心头醒来，不断地鼓舞着他，这使得他一脚踏进夜空里的时候，完全忘记了故事里的那些恶魔是多么强大，甚至没有想过恶魔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我会成为一个英雄的。小地精深吸一口气，然后抬头挺胸，一脚踏进了无边的月色中。
　　小地精完全没有想到，就在他一脚踏进夜空、背影从门口消失的一刹那，整个地精的家立即骚动起来。地精奶奶发出一长串咕咕咕的大笑声，地精姐姐则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了小地精的树叶上，透过砖头窗户向外窥探。地精妈妈和地精爸爸反应较慢，他们慢慢从树叶上抬起身子，互相看了一眼，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要是再不赶紧离开，我都快要憋死了。”地精姐姐说，“装睡太难了。”
　　“没办法，最后我只好帮他一把。”地精奶奶说，“可怜的小地精，智商就和一块砖头差不多。”
　　“他还这么小，就要出门去。”地精妈妈说，“出了事可怎么办？”
　　“地精奶奶，你该不会……？”地精爸爸欲言又止，“那可万万使不得！”
　　“放心！”地精奶奶说，“他是自己打开门的，不过我差点就要给他开门了。”
　　“您可别……离家远行的地精只能自己开门。”地精爸爸说，“否则，会遭遇不幸。”。
　　“知道了。”地精奶奶不满意地嘀咕着，“我听过的故事比你吃过的树叶还多，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然后，整个地精家族的成员都陷入了沉默。关于那个预言，真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而他们为了这个真假难辨的传说，想尽方法把家里最小的地精骗出门，对吗？所有的人都没有答案。想着那个关于未来的可怕说法，以及他们把拯救整个地精王国的重任放在一只小地精的身上，他们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