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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驾——”羽林军二等侍卫官何致良赶着马车飞驰在泥泞的山道上。雨停后，何致良心里虽还是紧张，但神情却是轻松了一点。至少没有那微凉的雨点像鞭子一样在脸上抽打了，至少前方的路能够看清，不用担心稀里糊涂中驾着马车直冲下山崖了，至少闲空时还可以观赏下路边的野花。
一株幽蓝的野花孤零零地生在路边，很少见的品种。从军前，何致良曾是个花匠，他的花圃里就有一丛蓝色的兰花，他也当作宝贝似的很少给人看，除了她。
“兰花居然有这种颜色？”她的眼眸清澈得就像园子里的那泓清泉，对何致良来说，却深得仿佛像井，像湖，不，有海那样深。他低头却偷眼瞧着那女子，那女子的眼睛也略带蓝色，不太像东土人士，这种颜色的眸子倒有点像码头那个来自大洋彼岸的西平洲的卖艺商人，据说西平洲的人都有着这么一双纯蓝如海的眼眸。
她在花圃间跳着、笑着，不时过来看看那丛蓝兰花，有时还垂下脑袋用鼻尖去嗅一嗅，甚至有一次她偷偷伸手去采了一朵，采的时候还歪头瞧他有没有注意到。
他自然是注意到了，虽然他看起来是很仔细地给一株茉莉浇水，不对，不是茉莉，茉莉要到六月后才会开花，绝不会是在初春，那是什么花的——实在记不真切了。因为从她第一次来到这园子后，他花园里所有的花似乎都黯然失色，因为她的笑颜就是世界上最明亮最娇艳的花。
她终于采到了一株蓝兰花，要换作别人，何致良老早伸出了拳头，可这次没有，他只是很仔细地给那株已经完全记不得名字的花浇水，又像是对着花倾吐自己的心曲。
眼看她蹦跳着要跨出园门时，他终于忍不住了，在后面喊了一声：“嗨，你叫什么？”
女孩转身，那株蓝兰花正被她双手擎着举在胸前，然后，她又很慌乱地将两手藏到了背后，腼腆一笑，说：“蓝兰，我叫蓝兰。”
蓝兰说过，她缺乏安全感——何致良报名从军，学习武艺。
蓝兰说过，她梦想着有一天一位金甲骑士骑着高头骏马来接她——何致良也做到了。
蓝兰说过，她会等他，等他早日归来——何致良……
何致良一勒马缰，回首对车内说：“让你换的衣服换好了吗？”
李烟在车内怯怯回答：“好了。”
这衣服很合身，不长一寸，不短一丝。
“你不要出来，前面有状况。”小何停下了马车，跳了下来，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厉喝一声，“出来！”
山岩后一个人影跳了出来，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歪戴着一顶狐皮帽，穿一身破皮袄，腰间围着一块花豹皮裙。少年手里提着把檀木弓，嘴里斜叼着根草茎。
“你不要动，手里弓箭放下。”何致良喝令道，虽然面前少年一看就知是山中猎户，但他丝毫未放松一点警惕。
少年依然照做了，但一点都不紧张，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何致良抽出刀，双手紧握在脸侧，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我说，”少年开口了，“你就是杀死我爹的那个人吧！”
“啊？”何致良一愣。
“我说，你的刀一定很钝，因为我感觉到我爹死的时候很疼。他很不怕疼的，有一次他用猎刀砍断被毒蛇咬到的手指，眉毛都没皱一下。可你，却把他弄得很疼。”
“小鬼，你爹叫什么？”何致良心里早知他爹肯定是不久前被自己杀死的那个猎户。
他那时其实很不想动手，可是统领大人说，他不死，皇子可能就会死，燕国就彻底灭亡了，所以他只能杀杀杀！
至于痛苦，谁不痛苦呢？至少何致良就没觉得自己的痛苦比那死去的猎户少一些。活着，说不准才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我爹叫王大。我说，你最好别过来了！”少年似乎把“我说”当成口头禅了。
何致良心一横，冷笑道：“呵，那我就偏要……我靠，陷阱，我操你妈！”
“我说，我之前都让你别过来了，你不听。还有，别操我妈了，我妈也死了，还有我妹。”少年很认真地说道。
何致良却无心去听他说什么，此时，他右脚上正扎着一枚锋利的竹签，痛得满头大汗。
“我说，”少年捡起地上的檀弓，边走边道，“你最好不要想着把竹签拔出来……”
何致良已经坐在地上拔出了竹签，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叹了口气道：“我说，你怎么就是这么犟呢！让你别过来你偏过来，让你别拔，你偏要拔！”
“拔了会怎样？”何致良心底没来由地一阵惶恐。
“不拔，血脉堵着，你暂时不会死；拔了，毒性扩散，你就死了。我说。”少年道。
“可我还活着！”何致良觉得嘴里发苦，话音也在颤抖。
“我说，你还有一盏茶的时间。还有，你不要站起来，站起来可能半盏茶都坚持不到。”
何致良看少年走近，本能地欲挥刀，想了想，叹了口气，扔下了刀，然后扭头看了看几十米开外地那朵蓝色的兰花，一咬牙，就扭身四肢着地往那边爬去。
“我说，你躲车上准备一辈子不出来了吗？”少年不再理他，掀开马车门帘，问李烟。
“我出来。”李烟举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对人对畜都绝对无害，然后慢慢跳下了车。
“我说，你这身行头挺好看呀！”少年上下打量着李烟。
“那当然，这是皇子服饰。”李烟告诉他。
“这么说，你是皇子喽！”少年一脸的好奇。
“不是。怎么说呢？皇子被追杀，我被抓来，穿上他的衣服当替死鬼。”李烟虽没听到郑锋他们的计划，但一路上所见所闻，心下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衣服确实好看！这蟒简直像真的一样！”少年对皇子服饰的兴趣显然远远超过了李烟。
李烟面色一喜，忙道：“你要喜欢，我们来换。”
“不换！”少年摇头，然后一脸警惕地瞪着李烟，“会死的。我说，你这是想害死我吗？”
“没有没有！”李烟忙转移话题，指了指何致良道，“他真的会死吗？”
“会。你说他这爬呀爬的，到底想做什么？”
李烟指了指那朵兰花，说：“应该是想采那朵花。”
“哪棵？那棵……那棵又不能解他的毒，真是奇怪的人。”少年疑惑不解，随即转身冲何致良大喊，“嗨，那个谁，那花解不了你的毒！”
“你叫什么？后面有追兵！”李烟大惊失色。
少年闭嘴不作声，怔怔地看着何致良艰难地爬着，爬着，最终果然停在了那朵兰花前，奇道：“你怎么知道他要采那朵花？”
李烟说：“一路上他一直目视前方，只是经过那朵花时，多看了两眼，也许那朵花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一朵花，有啥破意义！我说。”
“谁知道呢？”李烟答。
何致良爬行的路上，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躯体在渐渐变冷，他知道那个少年所言非虚，但心里并不特别恨他，毕竟自己杀了他的父亲，死得其所。所幸的是，死前他终于抓到了这株蓝兰花，他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花——像捏着稀世的珍宝一般——凑到了鼻前贪婪地嗅吸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意。接着，他翻了个身，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无不暖意融融，就像又回到了那个暖洋洋的春日的午后。
这是一个美丽的蓝色的梦境。
在这蓝色的梦境里，他穿着金甲，骑着白马，来到了一片蔚蓝的海边，蓝兰……蓝兰，蓝兰！蓝兰正俏立在海边，听到马蹄声响，回眸冲他粲然一笑，那眸子像大海那样蓝，那眸子像蓝兰花那样美。
蓝兰。何致良轻柔地说着，然后便永远地沉浸在了这蓝色编织的无边无际的梦里。
何致良的死状非常怪异，仰面躺着，指间捏着一支小花，双臂略曲，凭空伸着，像要抱住什么似的，当然他最终拥抱着的，只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