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京日暮

　　一
　　天色已暮。邙山野路。雨如注。
　　一列队伍正在这泥泞的山路间艰难跋涉，不时有人在行进中默然栽倒在路边，甚或有极少数摔倒后直接顺着山麓滚落谷底。虽说谷底并不甚深，但百八十米总是有的，摔下去能生还的几率几乎为零。但队伍里没有任何人施以援手，哪怕离得再近，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伸手，无非只是多了一个人滚落山涧而已。
　　这是一支军队，一支疲累到了极点的军队。
　　不远处山头上，两个猎户悄然躲在一处灌木丛后窥视着。漫天的雨雾导致视野能见度极低，他们一时分辨不出这支军队归属何方势力。
　　近了，近了……黄金色的铠甲，褐红色的头缨，莫不是，莫不是……羽林军！
　　白马金甲绛红缨，大燕皇家羽林军。
　　这是大燕王国最具传奇色彩的一支军队，因为他们的成员，哪怕只是一名极普通的士兵，都是从全国各边防军中千里挑一甄选出来的，因为他们的军旗只有一个字——劲。疾风劲草、贞松劲柏的劲。大燕王朝立国七十余载，所历艰险无数，可无论在多么险恶的状况下，只要这面劲字军旗到处，无不所向披靡、化险为夷。
　　可如今，这样一支同样扛着“劲”字旗帜的军队，哪里看得出半分“劲”的气势，甚至队伍中一大半士兵连羽林军标配的白马都没有，只能靠双腿在雨水泥泞中艰难挪行。两名猎户诧异地看着一个一个从他们面前经过的将官、士兵，他们脸上失去了往日如风雕石刻般坚毅的神情，有的只是疲惫、苍白、冷漠，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恐惧与迷茫。
　　“这是……羽林军？”一名虬髯大眼的猎户诧异地问同伴。
　　他的声音极低，在这磅礴的雨声中几不可闻。同伴从他的唇形中读懂了他的话，毕竟他们在这邙山中共同狩猎十余年，配合向来是默契无间。
　　“是羽林军没错，只不过……看来京都出了大事。”
　　“难道是东边的无丧帝……”虬髯猎户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然后他的眼睛再也闭不上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从他喉间划过、无声无息，瞬息间截断了他的话。
　　血水溅喷在他同伴的右颊上，同伴只以为是雨水，随手一抹，侧头望向无端止住话音的虬髯猎户，然后他满眼的惊恐，就像身边的箭筒盛满雨水一样，直往外溢。
　　冰凉的刀锋贴在了他的喉间，身后有一个低哑的声音问道：“你们村在哪？”
　　猎户喉间顶着匕首，不敢说话，生怕喉结一动，死亡便随之而来。于是他慢慢地牵动手臂往左前方的山头指了指。
　　他们猎村就在那山后，共十七户人家，家家男人都在山里打猎，女人便在屋前屋后侍弄几片菜园。他家的菜园是村里最多最大的，也是收成最好的，因为他的妻子贤惠能干，这无疑让他在村里其他男人面前无比骄傲，而更令他引以为豪的是他还有一对懂事聪明的儿女……
　　突然，他的手僵住，一股带着悔意的惊恐神色仿佛像电光一样从眸子里迸射出来，他不顾一切地想站起身来，然后只觉颈间一阵撕裂疼痛，便被身后一脚猛然踹开。
　　“不好意思，杀了很多人，刀刃卷口了，不快！”
　　他看到那名金甲红缨的士兵歉意地冲自己笑了笑，接着还刀入鞘。他死命地捂紧脖子，努力地想咽一下口水，未遂，然后滚到了旁边和他一样圆瞪双目的虬髯伙伴身旁。
　　疼痛消失了……雨声消失了……整个世界也消失了。
　　二
　　燕京城下，尸横遍地，满目疮痍。战火洗礼之后，整片天地间血红成了主色：西边满天血红的霞光，霞光下血红的护城河缓缓流淌，绕过了不远处几座升腾起血红火焰的殿房……
　　燕京城楼上，一名紫袍男子负手站在城墙边，俯视楼下一列列黑甲士兵擎着赤龙黑旗，秩序井然地从楼下穿过。这名紫衣男子四十余岁，脸颊瘦削，面容黝黑，以至于颔下的胡须都显得不太分明。他此刻神态冷峻，但眼角边却悄无声息地流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神情。
　　“过来吧！”紫袍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话音刚落，身后墙楼边便转出一名黑甲白袍的将领，他紧走几步，单膝跪地，拱手道：“启禀侯爷，末将已带人彻底勘查过长宁宫废墟，自焚而死的确实是燕昭南那老贼。”
　　“何以为凭？”紫袍男子淡淡问道。
　　“燕昭南虽面目损毁、衣袍焚尽，但冠冕及玉龙大带均有残余，请君侯验视！”白袍将领言罢，便将身后包裹拿到身前，解开。
　　紫衣男子回身，端视地上诸物，良久方道：“这玉龙大带倒是不错，虽说其材质并非取之于真龙，只是青蝰岭上千年异蟒皮所制，但天下间也就仅此一根，刀砍不断，火烧难烂，绝无假冒之说。年将军，你平身吧！”
　　年将军闻言，应了一声，立起身来。
　　“只这一条腰带并不能当成什么铁证，昔日我在无丧帝国便闻说燕昭南有替身百人，倘若此僚使人换上衣冠，倒也难认。”
　　年将军微一沉吟，走近两步，从内甲中小心取出一枚散发着淡淡黑气的紫珠，略带笑意道：“君侯且看此珠。”
　　紫衣侯目光一凛，沉声道：“紫龙殇？”
　　“没错！”年将军脸上满是恭维地笑道，“看来侯爷也已学得段家秘技。属下万分钦佩，日后侯爷必当成为国家柱石，陛下之倚仗。”
　　“现在难道不是吗？”紫衣侯斜睨了他一眼。
　　“末将该死！末将口无遮拦，愿领死罪！”年将军闻言忙道，但神色并不见有多惶恐。
　　“口无遮拦？看来你心底就是这般想法吧！”紫衣侯淡淡说道。
　　说罢也不等年将军回答，便从他手中接过紫珠，似在自言自语：“紫龙殇。当年二哥虽殁于燕贼之手，但一记紫龙殇也让他二十多年间痛苦难当。不过燕昭南也算是天纵英才，居然生生将体内所中的紫龙殇气凝结成珠，再给他一两年时间，让他将此毒珠逼出体外，恐怕我们无丧帝国再无人可制得住他。晋高，你心里有什么话，说吧！”
　　年晋高环顾下四周，又走近一步，方才说道：“属下这心底话真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你当知道我们段家人最憎恶那些趋奉迎合，却又罗里吧嗦的酸人。”
　　年晋高闻言一愣，想起翰林堂一夜间死了五个执事的那桩旧事，脸色霎那变了一下，忙道：“末将死罪。侯爷是否想将燕昭南之死这事暂且压下，不报于陛下知晓？”
　　年晋高虽说是个武人，但心思极细，他早知道如今段家权势熏天，自然会遭致无丧圣帝的猜忌，如今燕国灭，那么接下来很可能就会出现狡兔死，走狗烹的旧事了。因此，假如现在能压下燕昭南的死讯，圣帝自然还要倚仗于段家，只因段家绝技确实非常克制燕家的“圣刚神体诀”。
　　“你这是让我养寇自重？”紫衣侯段无苦冷笑，然后面色一寒，“放肆！”
　　“属下万死！”年晋高立马双膝跪地，一个响头磕了下去，面如土色。
　　紫衣侯向东一拱手，郑重道：“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怎会有如尔等宵小一般龌龊心思？晋高，你失言了，如有下次，绝不轻饶。”
　　言罢，段无苦屈身扶起年晋高，在他耳畔轻声道：“燕昭南之死决计瞒不过去。燕家小贼三死其二，还有一个是谁在追捕？”
　　年晋高站起身，愣了一下，顿悟，回道：“三营都云尉与射声尉已然追去，想必两日间必有分晓。射声尉郭子敬为人极机敏圆通，又擅循踪追迹且箭术无双，定能擒获燕国余孽，我这就飞鸽传书……不，我亲自跑一趟，前往督促，君侯请静候佳音。”
　　“机敏圆通么？”紫衣侯沉吟了一下，随即朗声正色道，“行，你去告诉他，倘若抓不到，让他提头来见！”
　　年晋高又愣了：“这郭子敬是我表弟……”
　　“国法不容情，我治军也向来如此，你当知道！”
　　紫衣侯再不多言，径自向楼下走去，经过年晋高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两粒蜡丸顺势落了下来，年晋高若无其事般地伸掌接住。他再无犹疑，翻身从楼上跃向城外。耳后，城内集结角声四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