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孟婆的汤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口大锅里，和一堆五颜六色的物料泡在一起，大锅冒着热气，眼看就要沸腾，炙热，滚烫。
　　苏浮生惊叫着，从大锅里站了起来。
　　一丝不挂。
　　汤汁顺着他俊美的身体躺下。
　　面前是排着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面无表情，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都被大锅里忽然站起来的苏浮生给吸引了，齐刷刷，看着他，队伍中的女性，不管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还是七老八十的耄耋，都不禁对这样的画面产生了联想，毫无生机的眼神突然有了光。
　　苏浮生连忙用手捂住下半身，跳出大锅，瑟瑟发抖。
　　“穿上吧。”
　　一位年轻的姑娘，从里屋走了出来，扔给他一套衣服。
　　“多谢。”
　　苏浮生三下五除二，穿上了衣服。
　　那姑娘，长发披肩，一身青衫，娉婷袅娜，气质典雅，风度从容，给人一种任何情况下都会这般恬淡的感觉，她的美，不在风几何与花若梦之下。
　　她走到大锅旁，拿起一把木制长勺，从大锅里舀出汤汁，一次一碗，满一碗，排队的人就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了的，自动走到一边，继续排着队。
　　先前在黄泉渡的夫诸庄严地从喝过汤的人前走过，一边走一边用四个角逐一拱一拱，似乎在确认什么重要的信息。
　　“你是孟婆啊？”苏浮生看着舀汤的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是孟婆吗？”
　　姑娘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也想喝我的汤？”
　　“不不不，我就问问。”苏浮生连退三步，摇头摆手。
　　这时，夫诸用它的角挑起一个人，那人惨叫连连。
　　“他没喝。”夫诸将那人挑到孟婆跟前，放下，对孟婆说，“这家伙偷天换日。把真正的汤倒了，装了假的。”
　　“孟婆娘娘，求求你，我不想忘记，我不能忘记，我还想回去找她，我爱她！”
　　那人跪在地上，拽着孟婆的裤脚，连连哀求。
　　“人，最大的悲剧就是不想忘记，不愿意忘记，即便死了都不忘记，忘了多好，忘了你才能重新开始。”
　　孟婆重新舀了一碗汤，端了递给他。
　　“忘记一切，才能重新开始。喝吧！”
　　排队的人都向那人投来复杂的眼神，有同情，有厌恶，有嫌弃……
　　那人呜咽着，终究还是喝了。
　　孟婆叹了口气，对夫诸说道：“带去黄泉渡吧！”
　　“船夫让我对你说，你辛苦了！”夫诸用角拱了拱孟婆。
　　孟婆摸了摸夫诸的头，充满怜惜：“嗯，我知道了。他也辛苦了。”
　　苏浮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看着眼前这一切，好像这孟婆汤怎么舀都舀不完，而孟婆则时不时会往锅里加点料。
　　那些排队的人，依旧一眼望不到头。
　　夫诸回来了，他对孟婆说：“船夫让我告诉你，你辛苦了！”
　　“嗯，我知道了，他也辛苦了！”
　　喝过汤的人到了66人，便会被夫诸带去黄泉渡，登上忘川舟，不知是进入轮回还是去了哪里。
　　那些人，有的不愿意喝，不想忘记自己生前所认识的人，不管是爱人，亲人还是朋友又或者是敌人。
　　然而，任凭他们怎么百般耍滑头，都会被夫诸识破，最后一番哀求，都会被孟婆三言两语说服，乖乖喝下孟婆汤。
　　“我不能忘记，我要记住他的面孔，我要杀了他！我死得好冤！好冤！”女人悲戚，一脸愤懑。
　　“对仇人最大的复仇，是真正的忘了他。”孟婆把汤递给她，“最彻底的复仇，是你要最彻底的将仇人忘记，还有什么比忘记仇人更让仇人绝望的呢？”
　　苏浮生有些纳闷，暗想：“孟婆这逻辑，都是什么跟什么，牛头不对马嘴，可是这孟婆一说，不愿意喝汤的都心甘情愿喝了，有意思。”
　　夫诸又回来了，他对孟婆说：“船夫让我告诉你，你辛苦了！”
　　“嗯，我知道了，他也辛苦了！”
　　苏浮生不太明白，这船夫吴为欢为什么要让夫诸每次都回来和孟婆说辛苦了？
　　“有我辛苦吗？”想起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苏浮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不如也喝一碗孟婆汤，忘了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孟婆，给我来碗汤。”苏浮生走到忙碌的孟婆身边，“两碗也行。”
　　孟婆不搭理他。
　　“这么小气，没劲！”
　　趁夫诸没事的时候，他便又跑去问夫诸：“为什么船夫每次都要你转告同样的话？”
　　夫诸的蹄子踏了踏地，沉默着，不说话。
　　“喂，小鹿鹿，问你话呢？”
　　“我叫夫诸，不是什么小鹿鹿。”
　　“好好，夫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俩一个在黄泉渡，一个在忘却驿，几千年来，一万年来，年年如一日，都会这样说，你辛苦了。”
　　“好吧，原来孟婆熬汤的地方叫忘却驿，多谢。”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苏浮生有些郁闷。他又一次跑到孟婆身边，连珠炮一般。
　　“我一直很好奇，人们都孟婆孟婆的叫你，你真的姓孟吗？”
　　“你这个汤，是用什么熬制的，怎么就能让人忘却前世一切恩怨情仇？我听说你这汤是用孤魂野鬼熬制的，对吗？不对吗？还是你偷了那些野鬼的脚印，用他们的脚印来熬汤？”
　　孟婆听到这里，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了一些不易觉察的变化。
　　那些排队的逝者听苏浮生这么说，都面面相觑。
　　苏浮生却没发现这些微妙的变化，继续问来问去。
　　“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年轻，却又叫婆？我们那叫婆的都是老人家了！你长生不老？”
　　“你每天这样熬汤，一定很辛苦吧？”
　　“你拿工资吗？谁给你们发工资？阎王爷吗？一个月领多少？在你们这需要买车买房吗？你有存款没？”
　　“我觉得孟婆孟婆的，很不好听，人家孟姜女好歹还有个姜姓，不会姓婆吧，婆家的老大，有婆这个姓吗？”
　　“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小孟婆，汤呢，就叫小孟婆的汤，在我们这个什么都讲大的时代，一个小字，多可爱，你说对吧？”
　　“在我看来，喝了你的汤，其实压根就忘不了任何人，那个男人忘不了他的女人，那个女人，忘不了她的仇人。但是喝了你这汤，他们只是物理上的、身理上的忘却，他们不一定会忘了他们自己，你想想看，不能忘了自己，就是喝再多的孟婆汤，又有什么意义呢？忘了自己，才能真正忘却一切。还有什么比忘了自己更彻底的呢？对吧？”
　　……
　　苏浮生跟在孟婆身后，转来转去，喋喋不休，但任凭他怎么问，孟婆都不搭理他，依旧给排队的人舀汤，神情温柔，像妈妈给孩子舀吃的一般。
　　但是苏浮生有句话，却在孟婆的心里荡起了一道涟漪。
　　“忘了自己，才能真正忘却一切。还有什么比忘了自己更彻底的呢？”听到苏浮生这句话，孟婆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忘记自己，才能忘记一切。”苏浮生转到孟婆面前，继续说道，“他们要是不能忘了自己，一切都毫无意义。除非你告诉我，喝了你的孟婆汤，能忘了自己，能吗？”
　　……
　　奈何桥边，忘川河畔，黄泉渡到忘却驿，夫诸来来去去，带着一波又一波的人，说着一句又一句：“船夫让我告诉你，你辛苦了！”
　　“告诉船夫，他也辛苦了。”
　　“小鹿鹿，你这发大水的功夫能不能教教我，这样我回去后，可以秀一秀了！”苏浮生拽着夫诸的角，央求道，“干旱了就不用人工降雨了，我一出现，就涨水。”
　　夫诸甩开了苏浮生的手。
　　“别生气啊，我说真的。”
　　“你很紧张吗？”孟婆忽然开口对他说话了。
　　“你终于和我说话了。我这不，来到这个传说中的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能不紧张吗？”
　　“说再多的话，也缓解不了你的紧张和焦虑。喝完汤就好了。”孟婆故意给他递过来一碗汤。
　　“别，别，别！”苏浮生忙不迭的拒绝，“我不紧张了，也不焦虑了，不，我不说话了，好吧。”
　　孟婆看着她，笑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要经常笑，我认识一个朋友，叫古龙，他说，女孩子呢，只要还能笑得出来，就要经常笑，爱笑，会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很差。”
　　在忘川见到的那只共命鸟飞了进来，停在孟婆的肩上，叫着：“妙！妙！妙！”
　　“这是你养的宠物鸟？”
　　“两个头的鸟，好可爱，我知道，我在书里看到过，叫共命鸟对吧？”
　　“可以给我摸摸吗？”
　　苏浮生说着就想去摸鸟，却被鸟嘴狠狠啄了一口，生疼。
　　“你话怎么那么多？”共命鸟看着苏浮生，对孟婆说，“给他一碗汤喝吧！”
　　“别，我可不喝，我还不知道我死了没死呢！”
　　共命鸟却不由分说，幻化成一只大鸟，将苏浮生扑倒在地。
　　“你刚才摸了我，我现在也要摸摸你！”说完用两个头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别摸了，好痒！”
　　“妙！妙！妙！”共命鸟叫着，摸得越起劲。
　　苏浮生笑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孟婆一碗汤端起来，快速倒进了他嘴里。
　　咕咚一口。呛了。
　　苏浮生激烈咳嗽着，从水里冒了出来，浴池里的无源之水，冒着热气。
　　他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无阴阳地。
　　“原来忘川的水也是无源之水，小孟婆的汤也是用无源之水熬制。”
　　无源，无缘。
　　无源便是有缘。
　　忘却，是有缘还是无缘呢？
　　“我真的死了吗？”
　　苏浮生陷入了巨大的迷津里。。
　　月迷津渡，雾失楼台。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变化出现了，正是这样的变化让他终于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奇特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