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皇后

　　鼎隆寺内，声势浩大的法事已经接连摆了半月，寺庙地下三层，宣帝的尸身被特殊法器加持，又有寒冰玉床，至今保持不腐。
　　金皇后，每日都会前来，一去便是半日。
　　“表弟，我又来了！”
　　金皇后仿佛正与旧友详谈，语气平和。
　　“你我自小青梅竹马，我母亲长安公主是你父亲的姐姐，那时的日子多好，阳光也晴朗，不似现在地窖一般，见不得天日！”
　　她的眼睛明亮，仿佛美好的日子能从瞳孔中射出来一样。
　　“我从小就希望，偌大个皇宫能成为我的家！因为你答应过，长大后会风风光光地娶我，入主东宫！一生一世，携子之手，白首不相弃！”
　　嘴角依旧上扬，泪水却控制不住地流下。
　　“可是后来呀，你变了！不知道为什么，你似乎越来越关心我、总是找机会和我说话，可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不是正午的阳光，是凌晨的黑暗，离得越近、离得越远！”
　　她凄凄惨惨一笑，单手重重砸在法器上。
　　“后来啊，我才知道，你眼中的黑暗，叫做欲望、叫做权力！我的母亲贵为长安公主，家里就连父亲都要敬母亲三分，因此我继承了她的骄傲；可是你的母亲不过是昌帝的小妾，一路靠着恩宠艰难上位，你也耳濡目染学会了心机！”
　　“我甚至不知道，你与我的邂逅、相知相识，是不是有意为之！你就像天边的云彩，看似能握在手心，可是每当用力抓住，就会消散！”
　　说道这里，金皇后再也忍不住，悲号大放。
　　“可是我还是傻，希望那时的承诺、那个对我许下一辈子承诺的少年，是真诚的！我知道你害怕我机敏，所以我心甘情愿为你装傻!我知道你想借助父亲之手巩固朝中实力，我也傻乎乎一心助你！”
　　她紧闭双目，似有不忍之色。
　　“借父亲之手除去周显之母——孝文皇太后旧部时，你对我是那样灿烂；可后来，父亲变成你新的隐忧，我也好似生长在宫中的木雕，不过是你平衡权力的道具，不再拥有生机！”
　　“我忍啊忍、等啊等，告诉自己，这是为君之道，天子本应无情！可是直到菀妃入宫我才知道，天子有情，只是给得不是我！”
　　金皇后破涕为笑，可是笑得异常可怖，好似深渊魔鬼。
　　“你们的笑啊、乐啊，好像深夜里的刀子一样，割得我心在流血，在流血！”
　　声嘶力竭，金皇后再也没有往昔的端庄！
　　“于是我便恨，很所有夺走我心爱之人的女人！我越来越不甘心，我天天斗，以为斗过了所有人，你便会回到我身边！可是你！你！”
　　她指着平躺的尸身，好似控诉一般。
　　“你迎娶新人的速度，我哪里斗得完！菀妃失宠了，又来了静妃，又来了惠妃，又来了欣贵人……又来了丽妃！可是，你既然有这么多的情，为什么不能留一点给我！”
　　她后退两步，背靠廊柱，显然过度的悲伤已将让她无法站立。
　　“终于，我发现了，我该恨得，从来都不应该是那些女人！她们不过是一批又一批的牺牲者，而你，才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源!特别是，当我发现这个！”
　　“哈哈哈哈！”
　　声嘶力竭的笑声传来，她已然进入痴狂状态，恍如一个疯子。
　　“这是你亲手送我的荷包，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戴在身上，直到那日父亲无意中发现，告诉我里面有麝香！后来层层细访，竟然连我的每件衣裳，在经过内务府清洗后，都会被人熏上淡淡一层麝香！”
　　“你好狠啊！你害得金娘好苦啊！你我自小相识二十余载，究竟有几分真心，怕是也被你忘了！只有我，像一个痴痴傻傻的呆子，用过去不切实际的幻想，麻痹如今切身的疼痛！”
　　“所以，我绝望了，心死了，眼睛反而睁开了！这几年，药膳局都安插了我的人，你每日的茶酒饮食，都被我下了和尚药，吃了和尚药，终生不得子嗣！既然我和你生不了孩子，别的女人也不配！”
　　头上的发髻松开，金皇后全然不顾体面，竟然爬向祭台，趴在宣帝身上。
　　“所以，当我得知丽妃有孕，我真是笑死了，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绝对不会有孩子的，那你猜，孩子是谁的呢？”
　　她好生得意，如同做了什么毕生值得骄傲的事！
　　“你越是宠爱，我就越开心，看看你宠信之人，是多么不值得！皇上，爱你的人始终只有我一个啊，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小名，叫我一声金娘！”
　　她眼中慢慢涌现出少女般的期待，猛然间又变成毒蛇般的怨毒。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连死都不肯看我一眼吗？把你的眼睛睁开看看，看着我！”
　　说罢，她强行扒开丈夫的眼皮。
　　“放心，我不会对那个贱人的孩子怎么样的。皇位、垂帘听政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让你看到，我会让那个孩子坐到金銮殿上，让你的羞辱长长久久地刻在这里，刻在列祖列宗的宗庙，刻在丰泽国偌大个疆土上!你夺走了我最珍惜的，我也要把你最关心的社稷重重踩着脚下，夺走你的一切！”
　　越说越气，她直接上手，对着尸身打了几个嘴巴子，随后又疯狂亲吻起对方额头。
　　“你说啊，说你恨我，或者爱我！这样算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仙逝了？我的计划、我的报复还没让你看到，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我倒要看看，你的心里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她又变得痴狂起来，伸手取来头上发簪，猛插对方心口数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
　　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所为，她跌跌撞撞地从台上跌下，整个人惶恐不安——然而下一刻，令她更为惊恐的事发生了！
　　那根银钗，居然变得乌黑！
　　宣帝，不是突染恶疾，而是中毒而死！
　　“你是中毒而死的？什么人会……不对，宫中有人另有图谋！难道……？糟了！”
　　金皇后眼神激动，长袍一甩，恢复成原本母仪天下的气势，匆匆走出地下宫殿，对台上的丈夫，再无半点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