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梨酒

　　入夜，夜幕笼罩了拉文梅尔森林。
　　贯穿森林的大道如同巨木的主干，分出无数的枝桠。有的枝桠上结出一个果，就是一个小郡。如果把它画在地图上，看起来就像后院的一颗小苹果树。但是对于很多生活其中的生灵来说，宽阔逾千余里的森林是他们的一生。在这里出生，长大，老去，再腐朽成为森林的一部分。
　　梨酒踉跄地跑在森林中，像一只离开了族群的小鹿。一步踩着碎石，一步踩着荆棘，一步一步朝着北边跑去。
　　然而一朵火云降落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比夜幕还浓重的黑色从火云中站起。
　　避无可避，梨酒只能回头。只是刚迈出几步，一根巨尾掠来，在她面前竖起一道高墙。梨酒攥紧拳头，两根银链把手心磨得生疼。
　　梨酒想起六年前那个阴雨天，想起那个站在她与怪物之间的小小身影。
　　有很多事就是没来由的。梨酒没有经历过什么黑暗的童年，没有任何人或事扭曲她的性格。只是没来由的，打她记事起，她心中就充斥着一股恶念，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恶念。她从残杀动物身上获得愉悦，厌恶他人幸福的模样。她就是没来由的，和那个讨人喜欢的梨数不一样。
　　母亲给她们留下了一根银链，一人一半。有一天她带着那条银链爬上高大的青茗果树，对下面伸头仰望的小男孩说，你上来，这宝贝就给你。男孩爬到一半时，高处落下一个沉甸甸的果实，就被砸到头盖骨摔了下去。梨酒哭着喊来大人们，告诉他们爬树的时候果实不知怎得就掉了下来。从那以后，阿父收走了那半条银链，不许她自己出门。禁止她再与同龄人接触。
　　她身边只剩下了梨数。而自六年前的那个阴雨天后，她便是孤独一人。
　　她在落叶之间坐下，抱起双腿，看向漆黑的天。
　　果然还是没出生就好了。
　　一个少年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是一个和煦的笑，说道：“梨数啊，你要向我求助吗？”
　　梨酒抬起头，看见那个有些熟悉的脸孔，有些不解。
　　少年接着说：“如果你要我帮你，那你就得在将来帮助别人。不管是作为梨酒，还是作为梨数。”
　　他伸出手：“如果你愿意，就拉拉我的手。”
　　梨酒看向少年的眼睛，一双如夜晚般漆黑的瞳孔，让人觉得敬畏，又吸引人的心神。
　　她稍作沉默，开口问道：“如果梨酒想伤害那个人，但是梨数会帮助他，这样也可以吗？”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梨酒把手放在了少年掌心。
　　接着少年将梨酒拥入怀中，如巨雁冲天而起，直上十重天上，脚踏流云，可摘日月。
　　蛇怪从方才起因为恐惧而凝滞了的身躯恢复一些知觉，怪叫一声，就要逃遁而去。
　　少年眼中暗金流光攒动，冷冷地看着下方的森林，他怀中的梨酒蜷缩着身躯，却仿佛靠着一块冰块，通体冰凉。少年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画一笔。
　　轰隆隆
　　大地像是被闪电撕裂了的天幕，像是被天火击中的冰海雪山，在一声巨响中坍塌，甚至消融。肉眼可见的冲击不知是从上至下，还是从下至上冲刷着断裂开来的地面。高大的树木被卷成筛粉，坚固的岩石融化成金黄色的岩浆。
　　沙尘渐歇，一个三百米大小的圆形巨坑在拉文梅尔森林产生。
　　阿尔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有些可怜起那个与翡翠缠斗的骑士起来。梨数只觉得这个哥哥和昨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阿尔降落至地面，把梨酒背在身后，找到那条残缺不堪却还依稀能够辨认的大蛇身体，心道这家伙可真结实，然后就把它脑袋割了下来。他背着梨酒，拖着小牛大小的巨蛇脑袋踏上了返程，梨酒感受着他恢复正常的体温，紧绷着的心弦松懈下来，开始沉沉睡去。
　　睡梦中，梨酒看到了梨数，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最后看到了自己。
　　阿尔拉着梨酒的手，走到那个脸上有着几个雀斑，努力学着妹妹那个好看的笑容的女孩身边。
　　“擅自偷看你的秘密，对不起。”阿尔低头对梨酒说：“不过你已经做的很不错了呀。”
　　她的记忆展现在两人面前。
　　那个全郡人都喜欢的小天使，代替全郡人都讨厌的小恶魔成为了祭品。从此居民们谈起梨酒便皱起眉头，声讨她的诸多恶行。
　　小郡里还是会有一些小动物的尸体被发现，孩子们都说看见梨酒用用柴斧虐杀动物的画面。大人们要是看见梨酒，就会像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啐一口口水。小孩子们则聚集在一起，隔三岔五搜集些石头扔梨酒。只有拉莫家的小孩对这个姐姐的看法却不一样，他坚称姐姐是个好孩子，对动物们都特别善良。于是后来，他成为了新一届的祭品。
　　画面来到昨天早上，梨酒站在自家黑暗的地窖中。她捡起地上沾着血渍的柴斧，身前躺着一个装着松鼠残缺尸体的布袋，三个小孩从地窖里夺门而出。
　　她知道，他们会去找大人告状，说这件事是她做的，明天小郡里又会有流感般的碎语产生。
　　梨酒感到无所谓，他们做的事正是她想做的。阿父对自己，也早已失望得不能再失望。
　　但她不会这么做。因为...梨数不会这么做。梨数会怎么做呢？她拿起架子上的小铁锄，将松鼠埋葬在家门口那块已经埋了许多小动物的草地上，就像她六年来一直所做的。她会对人露出梨数那标志性的甜美笑容，尽管人们会指着她的脸说她笑得毛骨悚然。她会每天晚上抱着粥等阿父回来，就像梨数曾经那样。
　　这六年来，她为了成为代替自己死去的梨数活下去，没有做过一件恶事。
　　你可真的笨，她对松鼠说着。又想起梨数，又想起拉莫家的小孩，喃喃重复道，可真的笨。
　　牵着阿尔的手的梨酒摇了摇头道：“我再怎么学着成为她，做她会做的事，我还是没法替她活着。我心里想的是把那些人的脸皮都撕下来，把他们的嘴都剪开。我不该用她的命换我的命。”
　　阿尔屈指给了梨酒一板栗，梨酒吃痛，抱着头不解地看向阿尔。
　　阿尔道：“怎么，刚救了你就要反悔了？既然你决定要作为梨数活下去，那么不管你心中有多不愿，多难按捺住你心中的恶念，就算你的善行都是虚假的，你都得坚持下去。”
　　“虚假的善念，也是善念么？没有实施的恶念，便不是恶念么？”
　　“是的，虚假的善念，只要你始终如一，那便是善念。真实的恶念，只要你得以自持，便是虚假。”
　　梨酒默念这两句话，眼神逐渐坚定。
　　阿尔微笑道：“睁开眼吧，我们到了。”
　　酣睡的梨酒睁开眼，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她抹了抹眼睛，瞪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失措。
　　两人已然来到中心广场。
　　等候多时的众人皆如遭雷劈，瞠目结舌地看着二人，郡守则是涨红着脸，瞳仁抽搐，指着阿尔说不出一句话。
　　三朝呆滞地向阿尔竖起一个大拇指，琴仆则是沉下了脸。。
　　阿尔一脚踏着蛇怪的头颅，一脚踩碎了祭坛，环顾四周说道：
　　“鱼肠郡从此没有蛇神。谁赞成，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