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夕

　　天沉夜深，今夜比往夜来得更深沉，星子突然坠入黑云，不见一丝一毫亮色，黑风低吟，压住鬼哭狼嚎。
　　草房内一盏灯火，在新漆桌儿上放着歪歪斜斜的灯光。桌上一只大盘，四个碗。大盘中七八坨熟牛肉，热气腾腾，四个碗中各一口酒，清香四溢。
　　老二左右开工，摧枯拉朽，狼吞虎咽。
　　老五眼神迷离，胡言乱语，重新喝起了酒。
　　首领将大斩刀竖在身后，摸出一把匕首，肉切一片一片，吃相斯文。
　　首领无话，二人无言。油灯摇曳，把三人身影拉得奇形怪状，如鬼如魅。
　　半晌后，阿信又从后间端出一盘腊肉蹄子，炖得软烂，放在桌上，捡起刀子筷子吃饭。
　　“腊蹄子很香，是我黄水老家那边特产。”草房中气氛沉闷，首领开口笑谈道，“青木叶子三月熏烤，三年晾风才成这上等蹄子，在我黄水老家只有极尊贵的客人才能吃到。”
　　首领这画蛇添足的说明可以说无意义，在场四人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为求钱财的凶狠犯子，并不是什么尊贵的客人。
　　倒是老二，听首领这说，来了兴致，朗声笑道:“没当过人家客人，也来尝尝这肉。”取出刀子，从肉蹄子上割了一大块肉，直往嘴里塞。端起酒来，正要灌下，却被首领拦下。
　　“你不是老五，酒等杀了鬼怪教头子之后再喝，免得正到用处时，一对锤不往鬼怪教教徒身上砸，恍恍惚惚将我们自己人砸翻。”首领笑道。阿信心思活络，赶紧给胖二哥倒了碗水。
　　“我挨不起二哥你那一锤。”阿信小声嘀咕道。
　　“老五大喝你不管。”老二埋怨，“咕咕”一碗水喝个干净。
　　“老五是个奇人怪士，他那一身气力杀性全靠喝酒，无酒不成事，跟你不一样。”首领喝酒笑道。
　　首领这话并无偏袒，老五是个酒麻木，他的人生，大半时间都在醉生梦死，少了酒，只怕活不过三天。那一对龙虎翻，好像在酒性能下杀得更欢，动作招式更潇洒，夺人性命更凌厉。他依赖一口酒，或者说他活着全靠一口酒，麻翻了自己，才不觉诸事嘈杂。
　　“大哥说得对，少酒时，我就没力气，杀不了人。”老五伸出二指撕下小块牛肉塞进嘴里，又道，“那鬼怪教头子作恶多端，传播恶念，导人向恶，官府发出悬赏，赏金倒是高！”
　　老五少有这么多言语，醉酒后更沉寂老实。今番多言多语，算得上是一反常态。
　　老二吃肉摧枯拉朽，风卷残云般，阵仗大，满嘴流油，道:“腊肉蹄子没牛肉块好吃，咸齁得慌，吃得多了，怕打摆子。”
　　“不会享福，不会享福。”首领手指胖老二道，“陈年老腊才好吃，肉香味足。”首领连连吃上几块，神情满足，志得意满。这种陈肉味道其实真不怎么好，瘦肉难嚼，肥肉流油。远没有鲜肉口感好。
　　阿信切上几块塞进嘴里，又肥又腻，滋味确实赶不上烧烂糊的牛肉。
　　“悬赏金高不好？做成一单，吃喝十年，不是痛快？”老二大快朵颐，一边说道。
　　“一单抵十单？”老五醉话道，“二哥怕是不晓得十命当一命，九死一生！”老五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他只是适时地说明这个严肃的问题。一物抵一价，天上绝不会掉馅饼，特别是杀手对这个道理理解更加深刻。一人一价，谁都不敢破坏杀手的规矩，可以讨价还价，但只在一个范围内。鬼怪教头子价值千金，也一定有其中道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杀鬼怪教头子能得官家赏钱千金，成了这单，凑足我们兄弟下半辈子钱财，便金盆洗手，娶妻生子。”首领苦笑道，他是个传统的孝子。秉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观念。而立之年的他，不再年少轻狂，思想归于平淡，急切地想要传宗接代。
　　“老五，你也怕死，干这行，怕死最犯忌讳，怕什么来什么，不知不畏不惧命才长久。”老二确实是十把刀内除首领外活得最久的。他认为生死有其规律，而打破规律的方法就是不怕死，所谓以毒攻毒，以害制害。以老二光头思维能有这种思考，也实在难得。这些年来，老二自以为以不惧死亡为人生信条，乃是命长之道。
　　老五轻“额”一声，笑道:“怕死，我都嫌命长受罪，会怕死，恨不得酒缸子里泡死醉死，可俺贱命，老天爷不收我，黑白无常不勾我，怎么去死？”经历家世剧变的老五对性命好像真不看重，从一方面来说，加入十把刀，就是一种结束苦命的最佳途径。
　　胖老二冷哼一声，冷言冷语道:“装什么装。”老二，老五平常不怎么对头。老二莽气，老五阴冷，二者时有矛盾。
　　老五也阴沉着脸，喝道:“胖老二，你皮糙肉厚，你当我怕你！”老五言语一出，场中顿时剑拔弩张。胖老二手中狼吞虎咽的动作慢了下来，老五摸了摸侧旁龙虎翻。
　　“大胆！”一声暴喝声起，首领眼中寒光四射，“你们想互杀一阵？”首领如一尊怒目金刚，眼神锐利如刀子盯着二人。
　　大斩刀低低鸣吟，首领周身黑气缠绕，眼中煞红。老二，老五纵使是生死化外，亡命之徒，再也不敢有所妄为。
　　当初首领大哥领二人进十把刀时，已在他们面前展现出异常强悍的实力，足以震慑二人。
　　老二，老五不敢造次。
　　阿信这小子虽说不聪明，但见桌上众人神态不悦，剑拔弩张，赶紧剃了三块好肉送到三个哥哥手中，慢吞吞道:“哥哥们多吃肉，等会提刀拿锤才有力气，一刀一个，一锤一堆，打得那狗屁鬼怪教人仰马翻。”
　　首领怒火已起，老二，老五对其有敬畏之心，不敢多话。
　　老五心中不快，嘴里嘟囔道:“他那莽锤能锤一堆，我这双刀难道就只能一刀一个，不能一刀两个三个么？”
　　首领沉声道:“当下状况，最好安分点，否则……”老二，老五，老十身形皆是微微一震，谁都见过首领另一张面孔，绝不是说说而已。
　　待众吃过七分饱，喝个三分足。首领望屋外黑天暗地，风吟鸟鸣，突然对众人大笑道:“月黑风高杀人夜，老天也在助我等成事，刀剑磨利，甲盔穿戴，计划稳当，稍作休整，便去取下我们兄弟后半生金银资用。”
　　老二将大锤子盘在手中，大锤上还沾有几块干涸的血块，尚未剥落。
　　“不消大哥操心，只管把心放妥。”老二拍手道，“我这锤子没人敢挡。”老二哈哈大笑，取下幻龙红甲穿戴齐整。
　　老五也踉踉跄跄从草房暗格中取出幻龙红甲穿上，浑身酒糟臭味，穿得歪盔斜甲，似斗败公鸡，惨兵败将。
　　首领大哥看了直摇头，道:“幻龙红甲重金打造，可谓第二条命，不穿得周正妥帖，怎么护命。”他着手上前，为老五戴好盔儿，理好甲胄，系上甲绳。
　　一对刀子被老五耍得龙飞凤舞，在阿信面前卖弄，歪笑道:“小老十，你五哥我可没喝醉，等会瞧我砍瓜切菜，杀猪宰羊。”
　　阿信不理老五，从破木箱中取出一套幻龙红甲。幻龙红甲二十来斤，对阿信这小身板来说，显得沉重。
　　“可以不穿么，这玩意儿太沉，穿上它反而跑不动。”阿信向首领细声询问道。
　　首领摇摇头，郑重道:“此次行事非同小可，危险至极。”
　　幻龙红甲是首领花重金打造，甲胄由天外铸造，盔由地岚铸成，坚硬无比，普通刀枪不能对其造成分毫损伤。练家子穿上，便能与山中王虎一较长短，与水中龙子一决雌雄。
　　房中四人，除了阿信，其他三人都有远超练家子本领，得奇遇造化，经名师指点，又有称手兵器，身穿幻龙红甲，如虎添翼。
　　不过对于阿信，幻龙红甲重量反倒是累赘。
　　阿信不敢违逆首领命令，忙将不太称身的甲盔穿上，不知怎地，莫名的紧张。阿信想将傍晚诸多异象讲出，又恐伤了众弟兄摩拳擦掌的气势，坏了哥哥们精神，只得忍住不说。
　　首领双眼露出，一扫三人，任何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看过阿信时，点头道:“老幺，不要多想。”
　　酒喝第一口，谁都不会喜欢那烧辣激人的味道，但也少有人能够忘记那偏激顽固的滋味。酒能成瘾，兴许是有股剑走偏锋般的激烈执拗，是茶水所不能替代的。
　　阿信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十把刀中仅剩的四把刀各自拾掇，准备妥当。只待首领斩钉截铁一句“走”，四人便立时行动。
　　今夜与往常任何一次行动都不一样。四人除了都穿上幻龙红甲之外，脸上还戴了一副铁皮面具，只露眼睛，说话瓮声瓮气，有些搞笑。
　　“这是我们十把刀最后一次行动，江湖险恶，人间受磨，我等出自艰难险阻，但终究要归于平淡，甘于平静，最重要传宗接代。”近几年，首领老是讲到传宗接代，娶妻生子之类的事，兄弟们都听厌烦了。
　　首领从当初热血少年到现在暗流勇退的而立汉子的变化，励志筑梦的同时，也深受传统男人传宗接代的思想的感染。少年时魂牵梦萦的女人，早不知去向，而立之年的他早想要安稳的生活了。
　　做完这单，挣足娶妻生子的金银，金盆洗手。十把刀内其他兄弟都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