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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爱画画的姑娘名叫三乖。
她画的最多的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特别想念她的母亲。每天都想。每天都特别想。
她听人说，一个人真正离开这个世界，其实不是那个人去世的时候就离开了，而是世上的人忘记了那个人的模样之后才是真的离去了。
她害怕自己忘记母亲的模样，因此常常将记忆中的母亲画出来，反复地画。画了一张又一张。
她还听人说，一个离开的人如果想着你，就会到你的梦里来与你相见。
让她觉得奇怪又怨恨的是，母亲去世五六年了，但从没来过她的梦里。
每当想到这件事，三乖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抹掉泪水，继续画母亲的画像。
她常常想，明明我还记得母亲的模样，记得那么细致。我没有忘记她，她就还没有真的离去。可是为什么她不到我的梦里来？她是不是一点儿也不想我？
母亲第六年祭日那天，她画了一幅新的母亲画像，换掉了旧的画像。
这天晚上，她竟然第一回梦到了母亲。
梦里见到母亲的时候，她还在半清醒半睡眠的状态。
她清楚地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自己是在梦里。
她记得，就在睡觉前，她还在母亲的新画像前放了一盒荔枝。
母亲生前最爱吃荔枝，但是自从她出生后，荔枝都留给她吃。自己不再舍得多吃一口。
在梦里，她见了母亲就无比委屈地大哭。
她责问母亲，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来我的梦里看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天天都想你，特别特别想你。
她的母亲搂住她，安慰她说，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啊。这几天有空，就来看你了。
她很惊讶。已经去世的人还有什么事情要忙呢？
她问母亲，这几年你都忙些什么？
母亲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这些年她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情。
有些地名她听说过，但更多地名她从未听说过。
至于母亲做的事情，她梦醒之后就忘记了。
此后三年里，她又没有梦到母亲。
但她还是常常画母亲的画像，画了一张又一张。
有一次她刚画完一张母亲的新画像，却觉得画得不怎么像。怎么看都不是很像。
明明绘画的技艺越来越好，可是她发现开始画不好母亲的画像了。
她仔细地检查画像上母亲的眼睛鼻子嘴巴，以及一条条细小的皱纹和垂在额头的发丝。
每一处似乎都没有问题。可是整个儿看起来，就是不怎么像。
她拿着母亲的画像给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师看。
她问画师，我已经尽力了，可是为什么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好？
画师看了她的画，说，你的绘画技艺越来越好，可是你对母亲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模糊。
她恍然大悟，立刻泪流满面。
画师安慰她说，这世上的所有人迟早都会被忘记。
那天晚上，她第二次梦到了母亲。
梦里她仔细地看母亲的脸，想记住母亲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可是梦里母亲的脸有点儿模糊，她再怎么用力地睁大眼睛，也无法看清楚所有细节。
她问母亲，你怎么又隔了这么久才来？
她的母亲抚摸她的脸，笑着说，我太忙啦。
然后，母亲又跟她说这些年她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情。
梦醒之后，她又忘记了母亲说的那些事情，只记住了一个地名——苍山。
之所以记住了这个地名，是因为她几天之后就要去这个地方写生。
她不是没有想过去母亲说过的地方看一看，甚至希望有人在那个地方见过她的母亲。可是之前母亲说的地方要么她没有听说过，要么太远。
她心想，这回苍山会不会有母亲的踪迹？
她又立即告诉自己，母亲是已经去世之人，即使去过那些地方，恐怕也是无迹可寻。
几天之后，她去了苍山，画苍山的景色。
因为画得兴起，她跟一起去的人分散了。她独自一人在山路上徘徊，画下看到的美景。
天色渐晚，她这才想起要下山。
下山的时候，她走得比较急，一不小心脚底下绊到了什么东西，差点摔倒。
她低头一看，地上有很多哀杖。
哀杖是发丧时送葬人的手持木，一般是柳树或者柏树做成的。死者入土后，哀杖要插在回来的路上。
这条路应该是这一带的人们发丧时常走的路，她的周围有成百上千的哀杖，如刚刚被砍过的玉米地，只剩下一片矮矮的玉米杆桩。
她看到了刚才她绊倒的哀杖。其他的哀杖都插在地上，只有那一个哀杖被她绊了出来，横躺在地上。
她害怕这样对亡者不敬，急忙走过去，拿起哀杖，要将哀杖插回原来的地方。
哀杖的旁边有一个小洞，洞口的泥土破裂，是她绊出哀杖时搅裂的。
她将哀杖插入洞中，手刚放开，她看到哀杖的截面上居然有一个字。
她看到那个字的时候后背一凉。
那个字是她母亲名字里的一个字！
她记得，她小时候送走母亲时，在哀杖的截面上写了一个小小的字。那时候她还不太会画画，她害怕忘记母亲，反复写母亲的名字。她也害怕母亲忘记她，所以在哀杖上写了母亲的名字。可是哀杖的截面很小，她只能写下一个字。
眼前那个字就是她小时候写的那个字。
她想起母亲在梦中说过的地名，忽然觉得梦中母亲说的事情不一定是假的。
她站了起来，拼命大喊妈妈，就像小时候感到无助时呼喊妈妈一样。
可是山上只有山风回应她。
她在附近寻找，希望寻找到母亲的其他痕迹，可是除了那个哀杖之外一无所获。
忽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如猛兽吼叫，如千军万马经过。
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是她回去的必经之路。
走了不到半里，她看到前面的路没有了。
路侧的一座石峰塌了一半，塌下来的山体压在了那条必经之路上。
如果不是刚才被那哀杖绊一下，此时她就会被压在石头和泥土之中。
那次回来后不久，她成了颇有名气的画师，尤其是她那次画的苍山景色享有盛誉。看过她画笔下的苍山的人，无不感到壮丽又肃穆，山坡上无数的哀杖让人震撼。其中一个哀杖上写了一个极小的字。很多人猜测那个字所包含的意义，但是没人猜出来。
又几年后，她终于再次梦到母亲。
她依然哭个不停，问母亲这次为什么间隔了这么久。
母亲抚摸她的头，笑了笑，又跟她说这几年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
她听得很认真，希望醒来后还记得。
母亲又说，为了让你，此前我去过的地方，都是你可能遇到难关的地方，给你化解难关。上次在苍山你会遇到性命之忧，我提前去做了一些事，但还是让你受了惊吓。实在对不起，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从此以后你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我可以放心地走了。这次我要去一个大户人家，以后恐怕不能再来看你了。。
说完，母亲抱着她大哭。
自从那次梦之后，她再也没有梦到过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