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二十七

　　乒！
　　清脆的、响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在静谧黑暗的舰桥中久久回响。这带着金属震颤的声音就如英格丽竖琴的琴弦断裂时发出的一般，有力地落在了洛弥娅心头，让正昏昏欲睡的她陡然来了精神。
　　洛弥娅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天色已经不知不觉的黯淡下来。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午后，这意味着她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且这一睡就是七八个小时。她向前望去，透过宽阔的落地窗可以看见高悬在夜空中的月亮，估计现在已经是夜里两点钟了。她有些怪罪自己的玩忽职守，但也有可能是昨夜她睡得实在太差了，导致她的睡眠一直不充足，整天都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不过睡着了也好，至少往后的八个小时内她可以保证清醒。而要是让南宫凌霞看到她这副模样，指不定会觉得她不靠谱，千栩琳也会觉得自己靠不住……不过还好，她还有机会补救一下自己的过失。
　　洛弥娅打量着眼前一片漆黑的舰桥，试图找到声音的源头。她瞪大眼睛在黑暗中细细扫视了好几个来回后才发现了异常：舰船的自动导航开关弹起来了，那个古铜色的门形拉杆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也许这就是南宫凌霞描述的异常情况吧，自动导航系统看来确实不靠谱，这个时候她就应该按照南宫凌霞说的去把开关再拉下来。但她正要起身，却发现千栩琳还躺在自己的双腿上。
　　千栩琳睡得很安详。他侧卧在地上，头枕着洛弥娅盘起的双腿，黑暗中传来他匀称的呼吸声。而也许是难挡寒夜的侵袭，千栩琳的身体缩成一团，单薄的袍子裹在他身上，随着从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微微飘摇。洛弥娅思索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先去处理那弹起的导航开关。她脱下袍子，用手拖住千栩琳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把袍子卷成一团垫在千栩琳脖子下。随后，她踮着脚尖走到控制台前，反复确认了那个跳起的开关就是导航系统后，用力把开关推了上去。
　　在推上去的一瞬间，她感受到舰体有极轻微的姿态变化，这种调整几乎难以察觉，但天生感官敏锐的她还是能感觉到舰船在微微改变轨迹。当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回到千栩琳身边，打算给他披上袍子；但还没等她坐下，又是一阵响亮的声音从控制台前传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听得她头皮发麻：开关又一次弹起来了。
　　她愣在原地看着那个弹起的开关，保持了这个动作几秒钟，又走上前去把开关重新推了上去。
　　这次开关断开的速度比她想的还快，在她刚推上去开关的一瞬间，又是一声“乒！”，开关又回到了原位。
　　“这是怎么……”洛弥娅有些困惑地看着落下的开关，没再把它推上去，在心里想着要不要去把南宫凌霞叫来。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她又伸手把开关推了上去。
　　这次开关没有落下。洛弥娅叹了口气，打算回到千栩琳身边时，她本能地感到身后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她猛地转过身，余光只瞅见一个黑影迅速向她扑来——
　　“谁在……”洛弥娅吓得浑身寒毛倒竖，但还没等她发出声音，她的嘴巴突然就被一股冰冷的东西捂住了。
　　是两股黑色的液体形成的触手，这些液体悬浮在空中，月光在它们表面不停地变化着形状，它们仿佛有了生命般慢慢涌动着。
　　“好久不见啊，助祭大人。”一个刻板、冷静、令洛弥娅泛起一阵熟悉的反感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是道奇。
　　捂在洛弥娅嘴上的液触突然消失了。洛弥娅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黑暗的角落中那一点银色的反光，一个人影从中逐渐浮现。道奇穿着镶嵌了银边的黑袍，他的身体如雾一般时隐时现，兜帽阴影下的面孔有些苍白。洛弥娅的手本能地摸出腰间的匕首横在面前：“你是怎么上来的？！退后！！”
　　道奇停下了脚步，他举起双手晃了晃：“别激动，助祭大人，我的力量还不足以把我的实体传送过来，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我的意识在空间中形成的投影。”
　　“那刚才袭击我的那些液体——”
　　“那是我唯一能操纵的实体了。它们是冥界的生命之泉，是每一个灵魂洗脱前世的记忆的工具，冥神也可以从它们中制造新的灵魂，因此它们本身也是有生命的——这取决于你怎么理解。”
　　洛弥娅的心脏狂跳不止，她的余光瞅见此时在道奇身边，那两团液体依然悬浮在半空中扭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手里的匕首，努力抑制住自己后退的脚步：因为千栩琳就在她身后。
　　“你到底想干什么？！”洛弥娅咬牙切齿地说，因为她此时全身都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她可不想让眼前这个冥仆看出她很害怕。
　　“你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友好，助祭大人。这么说吧，我是从‘冥神使’上偷偷溜下来的，要避开那么多监视可不容易，因此我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那我就继续往下说。”
　　“冥神使？是你？！”
　　“天呐，你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道奇皱着眉头耸了耸肩——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标志性动作，“不过说来也奇怪，我还以为祭司大人已经给你说过了呢……祭司大人在这里吗？”
　　“不……不在。”洛弥娅不由自主地说，一边往前走了几步，挡住身后熟睡的千栩琳。道奇探头探脑地四下观察了一阵，似乎没有注意到洛弥娅身后，他便又耸了耸肩，道：
　　“‘冥神使’是一条船，由冥神大人借给我，做为我在世间自由行动的工具。知道吗，我真是爱死那艘船了，它的火力可真是强大，还自带一个强大的防护屏——我记得那环绕在它舰体周围的好像是叫‘虚空’？反正就是为了将它与世间的物质隔离开，因为它属于冥界，不能直接与世间的物质接触……总之，我依然是冥仆，‘冥神使’只是那条船的名字，懂了吗？”
　　道奇的口气听起来像在训斥自己，这让她很不舒服，但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问题吗？”道奇叉着腰，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你，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道奇发出一阵嘲讽似的笑声。
　　“你笑什么？！”洛弥娅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但她依然不敢轻易对面前的冥仆动手，只是向前逼近了些，手里的匕首握的更紧了。
　　“别怪我说你不聪明，助祭大人，但你的智商也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说句公道话，你能成为助祭真的令我感到意外，还是说成为助祭时智商不是主要考虑因素？”
　　“可恶的家伙，你——”
　　“呵！我们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吧，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问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我不用脑子想都能想到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我能驾驶着‘冥神使’从阴影地带离开，在望不到边际的大地上找到帝国首都，能把祭司大人的意识从你们自认为防守得滴水不漏的宣礼塔中绑架到我的船上，怎么就不能在这么一片毫无遮拦的天空中找到一艘慢悠悠的舰船？”
　　洛弥娅怒火中烧，但这单纯是因为道奇对她的辱骂；可她细细一想，竟发现道奇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再想争辩，却又怕有损自己的形象。
　　“好吧，你……你来这里干什么？又想把我或祭司大人绑架到你的船上？”
　　道奇的嘴角颤抖着发出戏弄的嘲笑，“呵呵，动动脑子吧，助祭大人，我连我自己的实体都不足以传送过来，又怎么把你们绑架走？话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刚才不是说过我是偷偷溜过来的吗，如果我要绑架你们，还至于用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洛弥娅忍不住了，她本想破口大骂，却又碍于自己助祭的身份和身后熟睡的千栩琳，“难不成你从冥神那里学到的就是如何嘲讽别人？”
　　道奇低下头，毫无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助祭大人，我这人就这样；不止对你，曾经我对禁卫军的那些榆木疙瘩也是这么说话的。毕竟，如果语言不锋利一点，又怎么能穿透那些木讷的大脑呢？”
　　“侮辱我能给你带来乐趣吗？”
　　“不，我只是觉得，既然你现在拿我也没办法，那我做什么或说什么都无所谓。”
　　洛弥娅只觉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她恨不得现在就把手里的匕首插入眼前这个邪恶而不知廉耻的冥仆的心脏，但她没有忘记自己本来的职责：千栩琳在她身后。她只得强忍怒火，笔直地站在原地，全身肌肉紧绷着，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来表达心中的愤怒。
　　但道奇并没有与她对视。也许是过足了嘴瘾，道奇轻咳两声，正色道：
　　“助祭大人，让我们言归正传，让我来回答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吧。我来这里，是想与祭司大人——当然还有你，来做一笔交易。”
　　“你做梦！我绝对不会与你这个混账做交易！”
　　“啧啧啧，看来你现在可以代替祭司大人做决定了？还是说，你敢保证祭司大人就一定会像你一样拒绝我？”
　　“祭司大人绝对不会与你这个冥仆做交易！”
　　“那不妨我们现在就把你身后的祭司大人叫醒，让他来我的船上和我谈谈，怎么样？”
　　洛弥娅即将说出口的话被道奇这一番反问给彻底堵住了。她只觉得一道让她全身肌肉颤栗的电流飞速流过她身体，本能地后退一步，匕首立刻横在面前：“你，你别想再碰祭司大人！”
　　道奇大概是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奸计得逞后的窃笑，耸了耸肩道：
　　“助祭大人，开个玩笑。不过我很想把这个问题留给祭司大人，让他和我单独谈谈，但我看他好像……”
　　洛弥娅挡住探头探脑的道奇，厉声道：“别打歪主意！有什么事和我说！”
　　“如果你能代替祭司大人做决定的话……”
　　“你给我说，我转告给他。”
　　“好吧，好吧，助祭大人！”道奇颇有无奈地摊了摊手掌，又耸了耸肩，“如我所言，这是个交易，而且我觉得这对你我都有利。”
　　洛弥娅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啊，大概是这样……”道奇叉起腰，背过身去慢慢踱步，一边沉吟道：“我发现你们正在前往‘第二神域’，为了寻找中央祭坛，嗯？”
　　“中央祭坛？”洛弥娅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生疏的词，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别人或亲自提起这个词了，这让她花了点时间才在脑海里形成了那个模糊的概念。“我不知道，我只是跟着祭司大人。”
　　“那他肯定知道中央祭坛的事。当然，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去找那个玩意，只是大致判断那东西应该就在第二神域……但即使这只是一个猜想，我也有必要来和你们提前做这笔交易，以防你们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找到了中央祭坛后忘了叫我。助祭大人，你应该知道中央祭坛的力量吧？”
　　洛弥娅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中央祭坛的力量，那是控制旧圣域的核心建筑，是世间最纯净的力量之源，由神明直接建造的、用来联系祂的子民与神域的工具，也是凝聚了神明的力量的生命之源，它产生的能量足以支撑着整个旧圣域不被瓦解——在猎神者战争爆发后，中央祭坛被神使们转移并隐藏，失去了祭坛支持的旧圣域也在数天内迅速土崩瓦解。《创世神谕》中记载了中央祭坛的作用：神明全知之眼的载体，神明用它监视并掌控世间万物，也是神明为世间注入生命和能量的力量源泉、世间万物信仰的凝聚与收集中心。
　　而随着旧圣域的瓦解，这只神明的眼睛也被蒙蔽了。万物也逐渐失去了统一的信仰，在时间长河中逐渐走向分崩离析。
　　“嘿，听着，”道奇看洛弥娅有些走神，连忙加快了语速，“你们找到中央祭坛后肯定知道怎么使用它，对吧？但我也需要它，我需要它来帮我摆脱冥神对我的控制，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一个正常的亡灵，像无数逝者的灵魂一样投入下一个生命的轮回。”
　　洛弥娅抬起头，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想和冥神对抗？”
　　“别这么说！”道奇的语气突然凶恶起来，“我只是受够了现在的状态，我被冥神锁在世间，既不生也不死，祂用这种方式强迫我为祂服务……我想回来，重新回到世间。”
　　“别做梦了，你是个冥仆。”
　　“现在不是了！在我被那个神使用受过神明赐福的剑一剑刺穿心脏后我就化成了冥界的孤魂，原本身为冥仆的我却拿不回我的灵魂，只能以你看到的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存在，以虚空和冥界为栖息地……”道奇说着，一手抓向洛弥娅手里的匕首，但他的手像薄雾一个从匕首中穿过。“我现在是一个投影，一个由冥神摆弄的、在世间的投影。但如果我能利用中央祭坛的、来自神明的力量打破这个束缚，我就可以夺回属于我的灵魂，然后投身生命轮回。”
　　“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使用中央祭坛满足自己的私欲，道奇，你也不例外。”洛弥娅语气冰冷，她的心里充满了对眼前这位曾经的冥仆的憎恶，但同时还有怜悯和遗憾。“我不会使用中央祭坛，也许祭司大人会——但他绝对不可能用中央祭坛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更不可能是你的！”
　　“这可不是欲望，助祭大人，这只是通往你们目标的道路上的一个小分支罢了。”
　　“我们的目标？”
　　“你们的目标难道不是找到中央祭坛，然后对抗冥神？这也是为什么冥神大人要我来阻止你们，因为冥界也需要重建——而我想解放一个被囚禁在冥界的、无辜的孤魂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洛弥娅欲言又止。她觉得道奇说的话虽然有些强词夺理的成分，但也并不违背她和千栩琳的行动原则。解救世间的生灵本来就是他们职责的一部分，无论这个生灵是正义还是邪恶——对它们的审判会由神明来负责，而身为助祭的她和身为祭司的千栩琳只需要充当神明意志的延伸，将一切生灵从战争的余烬中解救出来，用纯净的信仰洗涤世间的污垢，而冥仆对他们来说无外乎也是世间生灵的一部分。
　　“我需要考虑一下，道奇。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祭司大人，但我现在不能给你肯定的答复。”
　　“那你可得好好试图说服祭司大人。做为回报，我会为你们寻找中央祭坛提供便利。”
　　“什么便利？”
　　“任何便利。但凡是我力所能及，我都会给予你们。据我所知，现在北海共和国和冬日帝国都在追杀你们，对吗？”
　　洛弥娅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他们阻拦你们从而导致你们功亏一篑——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但我同时也必须给冥神大人一个交代，所以以后可能还多有得罪。”
　　洛弥娅有些惊讶地听着道奇说出这番话，这和她印象中那个满嘴充满讥讽的话语、行动浪荡不堪、厚颜无耻的道奇形象大相径庭，甚至五分钟前还对她冷嘲热讽的那个道奇也不见了踪影。
　　“好，好的。”洛弥娅点头道，“我尽量。但如果祭司大人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洛弥娅说完，只见道奇的身影向后慢慢撤出一步。他露出欣慰的表情，随后居然对洛弥娅鞠了一躬。“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洛弥娅还没来得及给他回礼，道奇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角落的阴影里。几秒后，他们头顶上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冥神使”庞大的舰体呼啸着从他们头顶上掠过，消失在了无尽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