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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终不悔六卷本 / 第二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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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望是人遭受磨难的根源。诚然,欲望可以使人得到欢乐和幸福;但这欢乐、幸福的背后却是苦难,乐极是要生悲的;一切欲望实现之后,却也免不了灾难。
  ——尤素福·西巴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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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陋的茶馆外,吴终见到了一只奢华的队伍。
  有八个身穿黑色铠甲的骑士毕恭毕敬地分列在茅草路两边,他们身材高大,手持长刀,战马清一色枣红,骑士的铠甲华美,马匹配有漂亮的镶嵌着花纹的马鞍和马镫,战马的尾巴束成一团,这些骑士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壮硕胡人小伙,他们半低着头,不出声。
  骑士后面是四名美貌的少女,她们穿着鹅黄色的丝绸长袍,腰间束着白色的纱带,头上戴着银色的发簪,发簪上挂着闪烁的珍珠,四名少女细目峨眉,唇红齿白,眼睛好似皓月,呼气如同茉兰,此时正笑眯眯盯着他看。
  在少女身后有两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车上是杉木雕琢而成的板房,板房顶上还有飞檐,飞檐的四角垂着挂铃,微风吹过,叮当作响。马车两侧各插着一面小旗,其中一面旗子上写着“龙骧将军”,另一面旗子上写着“东海王”。
  显然,他们在恭候一个人,这个人身份高贵,他就是……
  “阿终,来喝点酒吧,折腾一夜,你一定渴坏了!”蒲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递给他一个皮质的酒囊。
  所有人见到蒲二,一起低下头,态度越发谦恭。
  吴终结过酒囊,一饮而尽。
  “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东海王苻坚,昨夜竟然跟我并肩奋战杀敌。”吴终将酒囊双手呈还,同时微微低下头以示恭敬。
  “哈,被你看出来了!都是这帮奴才太过张扬!”蒲二,也就是苻坚,豪爽地笑起来,然后面带嗔色瞪了这群骑士一眼。
  “大秦国的东海王苻坚,少年英雄,天下闻名,我听说蒲姓是苻家原来的家姓,昨晚听闻大王以蒲二自称,就已经猜出三分,再看这些威武的骑士和漂亮的侍女,真是贵气逼人呢,此等高贵身份,我怎会不知道?”吴终笑言道。
  苻坚轻叹一声,“要是没有他们,我始终是你的蒲二兄弟,岂不美哉?”
  “大王莫怪,都是大王不告而别微服离宫,夫人放心不下,这才让我们一路跟随过来,这也是为了大王的安全着想。”其中一个少女微笑道。
  苻坚朝她做了个鬼脸,笑嘻嘻说道:“你们知道我昨晚干什么去了吗?我上山杀人去了!看看我的手,上面全是别人的血!”说着还把手伸到她们面前。
  少女们闻不得血腥味,纷纷掩鼻,娇滴滴地抱怨起来。
  “看到了吧?”他大声说道,“你们不在,我也很安全,为了诛灭恶人,我和阿法大开杀戒,何其过瘾!”
  “大王,如果我们在,您一定更过瘾!”领头的骑士笑道。
  “得了,你们要是在的话,事就都让你们做完了,一颗人头都不会留给我!”苻坚说。
  “哪能呢,我们肯定留一颗人头给大王砍!”骑士们一起哄笑起来,苻坚也跟着一块笑。
  看来东海王和骑士们没有隔阂,彼此之间都很随意,吴终心想,难怪他年纪轻轻就名扬四海,从他昨晚的用计诛杀妖女,到他兄弟二人只身闯荡山洞,再看他面对下属时随和的样子,此人确实不可小觑。
  “好了,打架饿了,你们带来吃的了吗?”苻坚问道。
  “我们带了烤饼和干肉。”骑士回答。
  “这玩意儿倒是顶饱,”苻坚咽了口吐沫,“有别的吗?”
  “嗯,还有两只活羊,就在后面车里,要不我们把它烤了……”骑士说罢开始抽刀。
  “算了,先留着吧,”苻坚忙摆手,“这大白天的,生火烤肉,浓烟会让洛阳城里的晋军看到,会引来他们的士兵,现在洛阳在桓温的军队手里,咱们深入边境,还是小心为妙。”
  “大王所言极是,给您烤饼。”
  “迟早有一天,我要登上洛阳的城头!”符坚咬了一口饼,凝视东方,“不只是洛阳,还有北方的燕国,都会臣服在我大秦的脚下!”
  “大王说得好,要不要再来一张饼?”侍卫的注意力始终都在饼上。
  “不要了,我已经吃饱了,诶,张天师哪去了?我怎么一直没见到他?”符坚问他大哥符法。
  “他走了,说是要找他徒弟治伤,他疼得走路都不稳,我给了他一匹马,看他往东去了。”符法答道。
  “这老道有点意思!”符坚想到昨晚他的狼狈相,不禁笑出声来,“我身上脏透了,想洗个澡,然后换身衣服,你们带木盆来了吗?”他继而转向随从们。
  “带了,也在车里。”
  “够大吗?”
  “足够您和阿法将军沐浴。”
  “光我们俩怎么行?”苻坚笑眯眯看着吴终说道,“这是我刚结识的阿终兄弟,你们看他身上比我还要脏,我们三个要一起洗。”
  “回禀大王,也能洗,挤挤就行。”
  “那好,我们正好在这里先吃东西,趁这个功夫你们去找茶馆掌柜,他那里热水有的是,他家就在后面不远,把木盆弄到他家里,我们去那洗澡。”
  吴终觉得很尴尬,三个大男人挤在一个木盆里洗澡,肉贴肉腿挨腿,毕竟胡汉有别,胡人不计较这些,他却非常不自在,因此推脱说:大王,我就不洗了吧。
  “你身上的血,如果不洗干净,干了后会很难受,一起来吧,”苻坚热情地拉住他的手,拽着他奔向一间矮小的土胚房,那就是茶馆掌柜的家,他们在前面走,四名少女紧跟其后。
  “在热水里把皮肉泡透,然后让她们好好给咱兄弟按一按,那感觉舒服极了!”苻坚一边走一边还在说着,少女们脚步轻盈,声如银铃,似乎比他们还高兴。
  “啊?”吴终大吃一惊,“这几位姑娘要和我们一起洗澡?”
  “本来应该一起洗的,这木盆太小装不下,你跟我回秦国,在我的府邸,我去找十个侍女陪你泡汤如何?”苻坚斜眼瞥了他一下。
  “这使不得!我自己能洗干净!”吴终的脸臊得红到了脖子根,他觉得自己半条身子都在发热。
  “阿终兄弟,咱们的手是用来拿剑安天下的,所以手指头粗壮,因此有些地方你够不到,你看这些女孩子,手指纤细,她们的手,可以摸到你身上任何地方呢!”此时的蒲大,也就是苻法也过来劝说,可在吴终看来,这种劝说更像是一种引诱。
  “我……,这真是……”昨夜的十步杀一人而面不改色的冷峻剑客吴终,此时像个烤熟的红薯,柔软又热乎。
  他在苻家兄弟的“搀扶”或者说是“挟持”下,跌跌撞撞一块进了小屋,四个少女紧随其后,然后微笑着关上了门,很快,就听得屋内水声潺潺,隐约听到些个莺歌笑语。
  一个时辰后,三个男人紧挨着坐在浴盆里,嘴里嚼着干肉。
  四位漂亮的侍女已经退下,此时屋里只他们三人,旁边的凳子上放着干肉,烤饼和酒,屋里热气蒸腾,他们相谈甚欢。
  吴终背靠浴盆,脑子里还回想着刚才的画面,少女们罗衫轻解,肌肤半露,颀长的手指在他皮肤方寸间游走,他像被人捉住的鳗鱼一样绷紧身子,那手指不时退回到自家身上,撩起半边裙子,在荷藕般光洁的长腿上挠痒痒,挠完之后又回到水中,吴终这澡洗得很累,这会儿她们走了,正好绵软地靠在边上,稍微松口气。
  “吴终,跟我回长安吧!”苻坚突然说道。
  “去长安?”吴终不解。
  “对,到我王府效力,我受爵东海王,可你知道,秦国是没有东海的,所以我的王位其实是空头口号,有生之年,我要把东海收入大秦的疆域,这是件伟大的事情,你跟我们一起,纵横疆场,平定天下,可好?”苻坚吸溜一下鼻子,嘴里还在嚼着肉。
  “我身份低微,恐怕不配为大王效力。”吴终说。
  “你我现在同盆泡澡,肩膀靠着肩膀,胫骨挨着胫骨,你跟我说不配!”苻坚哼了一声,紧接着又问道:“看不上我们氐族胡人?”
  “不是大王想的那样,”吴终解释道,“我与大王虽然素昧平生,但短暂交往后,都被大王的魅力折服,大王的威望四海闻名,我心里其实仰慕已久。”
  “既然如此,为何不来助我?”苻坚问道。
  “我是个游民,无根之人,四海漂流惯了,没法受得宫廷法度约束。”吴终答道。
  “我也挺羡慕你的,能自由驰骋在天地间。”苻坚叹了口气,“有时想想,做个浪人,无人管束,也挺好的。”
  “大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吴终问,他能感觉到苻坚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苻坚伸出手,拍了下苻法的胸口,苦笑道:“你可知我兄弟二人为何私自跑到洛阳?”
  苻法接着话茬说道:“长安城也很难容得下我们兄弟二人啊!”
  吴终听出他们话有所指,关于秦国的皇帝他也有所耳闻,听说那人生来一只独眼,且嗜酒如命,力大无穷,最要命的是,皇帝的脾气古怪无常,不可捉摸。
  “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一提到秦国皇帝,苻坚的声音就变得微弱,“都说帝心难测,可我那位堂兄,心思岂止是难测,简直是想一出是一出,在他身边,我们兄弟早晚得丢掉性命!”
  “况且皇帝现在怀疑我们,那样子简直是不堪至极,要是皇帝明天召见我,今天晚上我会害怕地睡不着觉!”苻法说道,吴终感觉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浴盆里的水在发抖。
  “长安城的天是灰色的,不,应该说秦国的天都是灰色的,待在那儿让我喘不上气,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吧?”苻坚无奈苦笑。
  吴终突然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盆里的水振出层层涟漪。
  “你笑什么!”苻坚很不高兴,“我对你掏心窝子说心里话,你却浑身坦露地嘲笑我?你以为自己是祢衡吗?”
  吴终笑着吸了吸鼻涕,说道:“大王莫怪,我可不是自己坦露,是您的侍女给我脱的,再说祢衡除了骂人一无是处,而我可以做得更多。”
  “你什么意思?”苻坚死死盯着他两腿之间的水波纹看,水波纹会反光,映射在苻坚脸上,阴晴飘忽不定。
  “我笑大王心里装着平定天下的梦,却因为害怕自己的堂兄连家都不敢回,不知道这样的人,拿什么去平定天下?又有谁愿意跟他平定天下?”吴终淡然说完这番话,然后直视苻坚的脸。
  旁边的苻法轻推了他一下:“阿终,你有点过分了!东海王视你如兄弟,对你没有一点架子,你却用嘲讽的话来伤人!”
  吴终依然盯着苻坚的眼睛说道:“如果大王被我这几句话就伤到,就说明我说得没错,是吧?”
  苻坚瞪了他一眼,突然从水里站起来,腿间之物正好挡在吴终脸跟前。
  “阿终说得没错,躲在这里算怎么回事?马上出发,回长安!”
  “现在就走吗?”苻法问道。
  “现在就走,马上!”苻坚说。
  “那阿终怎么办?”
  “他?”苻坚斜了他一眼,“这个人跟我们称兄道弟,现在兄弟面临困境,他要袖手旁观吗?他那孤身一人独闯妖洞的劲头呢?”
  吴终也从浴盆中站起身,向苻坚深深作揖:“吴终深受大王知遇之恩,虽然不能一生侍奉殿下,却愿意陪大王回家,并以此身作保,必要为大王了却一桩烦心事方才离开!”
  苻坚大喜道:“这样甚好!”两人终是坦诚相待。
  从洛阳到长安,一路黄土一路山,度过黄河又遇川,马队行驶在茫茫黄尘路上,苻坚眯起眼睛,在他来时,前面这条路似乎看不到尽头,在他回时,这条路似乎有了答案。
  连年争战让陕洛的官道上行人寥寥,也很难遇到客栈馆驿,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能露宿野外,支起帐篷,生火烤肉,老氐人的手艺,肥羊肉撒上细盐,用柳条穿起,放在篝火上慢慢炙烤,油脂从肉中渗出来,滴在炭火上,吱啦作响,喷香的气味让人食欲大振。
  漂亮的少女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边唱边跳,美味美景让人心动,结实的骑士小伙听的兴起,摘下头盔,脱去战袍,围成一个大圈,把姑娘们包在圈内,跳起了胡人的踢腿舞,他们蹲在地上,手背在身后,伴随着身体跳跃,双腿快速踢出又收回,姑娘们拍着手,唱起塞外牧马的歌。
  吴终从没觉得烤羊肉会这么好吃,吃到嘴里流油都停不下来。
  “阿终,我们胡人的生活很美好吧?”不知什么时候,苻坚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面带微笑。
  “真的很好。”吴终实话实说。
  “晋人都说胡人残暴,凶如野兽,可你看看我的手下,他们都是热情又活泼的人!”
  “这,只能说大王御下有方吧,如果不是大王统领他们,换做别人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吴终反问道。
  “若是我最终平定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苻坚继续拍打他的肩膀,并且用力按了两下。
  吴终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他很欣赏自己,假如真的有一天,秦国平定天下,统一四海,那江南的晋国朝廷该怎么办?江南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到时候必然是一场铁骑临江,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厮杀。
  远在南方的司马家族……,他打了个哆嗦,“那一天,最好永远不要出现。”他心想道。
  越过潼关,一路向西,长安就在眼前。
  马队缓缓前行,已到灞桥边,前方不远处,有两个人坐在大树下乘凉,他们的马就在不远处,悠悠然啃着青草。
  “是景略和景茂!”苻坚大喜,赶忙下马,朝两人跑过去。
  “大王你终于回来了!”两人各执苻坚一手,几乎要哭出来。
  “出什么事了?”苻坚问道。
  “大王不在这段时日,陛下跑到咸阳游玩,差点把老城给毁了!”
  此时吴终也来到跟前,冲二人抱拳致意。
  “大王,此人是谁?”两人不认识吴终,不晓得东海王为啥要带个白面瘦削的年轻人回来。
  “哦,这是我刚结识的义士吴终。”苻坚把他介绍给二人。
  “阿终,这位黑脸黑衣的是王猛王景略,是我的诸葛孔明!”苻坚指着王猛说道,“这个长脸细眉的姚苌姚景茂,我管他叫老羌,他也是不久前才加入我大秦的,虽然相处短暂,可他的文韬武略,并不输给北燕慕容垂!”苻坚对姚苌评价甚高。
  王猛肤色黝黑,鼻直脸方,脑门很大,一看就知道此人足智多谋,他头戴方巾,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麻布长衫,领口和袖口都用黑色绸缎镶边,脚上穿着布鞋,他看着吴终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能让王爷如此看重,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吴终面带微笑,苻坚在一旁忙不迭说:“景略和你一样,虽是汉族,却是我的首席智囊!”
  姚苌虽然也满面堆笑,可他那张长脸和鹰钩鼻凑在一起,虽然是笑,那神态却好似兀鹰在寻找猎物一般,凶巴巴的,被他盯着看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他穿着黑色虎头吞金铠,一身锁子甲,脚蹬黑色虎头靴,腰间挂着圆月马刀,瘦长的身形显得格外凶悍。
  这两个人,一文一武,都正值壮年,王猛自不必说,从他注视苻坚的眼神来看,显然他把东海王当做自己的伯乐,对王爷毫无保留,但这姚苌,吴终听说过,姚氏家族也是西北豪强,但在与苻家争夺关中的时候失败了,姚苌的哥哥姚襄,也算是一代豪杰,却在不久前被晋国大将桓温打败,死于边境,他弟弟,就是眼前这位长脸细眼鹰钩鼻的姚景茂,不得已归顺秦国,他来此并非情愿,日后是否真能倾力相助,还很难说,从他眼神中,就能大概看出此人的沧桑和城府,这样的人很难驾驭,这就得看王爷苻坚的驭人之术了,此人如果驾驭不好,很可能会变成曹孟德,司马仲达那样的人物。
  “刚才你说,陛下差点毁掉老城,因为何事?”苻坚问王猛。
  “这……”王猛和姚苌都用眼角瞥向吴终,又看看苻坚,欲言又止的样子。
  “吴终兄弟和我情投意合,再说他此行来到秦国,也是为我而来,但说无妨!”苻坚挥挥手道。
  “大王知道传国玉玺的事吗?”王猛问道。
  “当然知道,冉魏被北燕攻灭前夜,冉闵为求晋国朝廷出兵,把玉玺送给了晋国皇帝,晋国皇帝害怕有变,连夜派来三百精骑护送玉玺回到建康,可晋国却出卖冉闵,取走玉玺后并未发兵,冉闵因此兵尽将绝,无力抵抗,最终被北燕俘获并斩杀,但从此之后,玉玺为晋国所有,晋国以为玉玺失而复得,遂自称为天下正朔,就这么点儿事,跟皇帝有何关系?”苻坚不解。
  “陛下从某些人那里听到消息,说玉玺当夜并未被晋国骑兵带走,而是依然留在北方,但从此下落不明……”
  “玉玺下落不明,关他什么事?”苻坚不耐烦地打断王猛的话,显然他对自己这位堂兄很气恼。
  “宫里有人撺掇陛下,要他把玉玺带回大秦呢!”刚才一直没吭声的姚苌插嘴道,“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宫女在陛下耳边吹风,说我大秦要是夺得玉玺,便可号令天下诸侯,王天下呢!”他的细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一边说话一边从眼角睨着吴终,眼神如刀子一样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吴终恰在此时哆嗦了一下,他使劲挺起腰板,让自己看上去神态自若。
  “你没事吧?怎么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姚苌还是从他的神态中看到一丝异样。
  “姚将军,我真没事,您接着说便是了。”吴终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陛下心动了,这两天正嚷嚷着要派出五千铁骑去襄国寻找玉玺下落呢!”姚苌冷笑道。
  “苻生这是疯了吧!”盛怒之下的苻坚竟把自己这位皇帝大哥的名讳脱口说出,“那么多大臣,竟然没人劝他吗?”
  “景略劝过了,可陛下的脾气您知道,执拗得很呢,他要是认准了一件事情,非要做不可呢!”姚苌说。
  “我劝过陛下后,他就生气了,说我们都胆小怕事,从不为大秦未来的基业着想,说我们是一群自私鬼,可怜虫,然后就再也不见我们了,整天待在宫里,和侍女们喝酒,然后,您知道他精力有多旺盛……”
  “糊涂,真是糊涂!”苻坚双手叉腰在一小片地方来回转圈子,尽管他还不到二十岁,但转圈的动作看上去就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
  “大王怎么看这件事?”王猛打断了少年东海王的踱圈步。
  “都是传言,皇帝竟然被传言搞得心智昏乱,且不说玉玺是不是真的流落在北方,就算是真的,难道弄来那一块破玉就能保我大秦安康?永嘉之乱时,玉玺可就在洛阳皇宫里,结果怎么样?那帮可怜虫还不是一样被石勒全杀光了?平定天下靠的不是这个,是强盛的兵马!”苻坚声音越来越高。
  吴终在一旁默默听着,时而紧张,时而难过,当听到苻坚说出最后这番话的时候,他依然为眼前这位年轻王爷的见识而折服。
  “大王所言极是,可惜,陛下似乎没有大王这般见识。”王猛恭敬地低下头,嘴角却微微上翘。
  “你咧嘴给谁看呢?景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毕竟只是臣子,只要对皇帝尽忠就好。”苻坚道。
  “可陛下马上就要发兵襄国了!”王猛说。
  “北方尚未平定,我大秦立国未久,根基尚浅,在此时派出五千骑兵,让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北燕境内瞎转悠,这不是摆明了让人家来攻打我们吗?”苻坚怒道。
  “陛下独目,最忌说那个字,大王您又犯忌讳了!这些话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姚苌不阴不阳地在旁边拱火。
  “皇帝喜欢听那些小道消息,唯独不听大臣劝谏,你们查清楚没有,是哪个碎嘴的侍女在皇帝身边胡说八道的?”苻坚问道。
  “查出来了,是贺不悔!”姚苌答道。
  “又是那个妖女!”苻坚闻言大怒,“那女人凭着自己长了一张魅惑天下的脸,把皇帝引诱得神志不越发迷乱,她到底想干什么?”
  “面前尚不知她的目的,但陛下听信了她的话倒是真的呢。”姚苌应到。
  “皇帝放着你们这些大臣的谏言不听,却偏听偏信一个妖女狐媚子的胡说八道,我看他……”苻坚眼睛转了一下,似乎是瞥了吴终一眼,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陛下宠爱她,才愿意听她的话呢,现在的她,可是陛下眼中最宠爱的姬妾呢。”姚苌冷笑。
  “我堂堂大秦,有这样的皇帝,皇帝身边再搭配上这样的宠姬,真是一言难尽!”苻坚怅然道。
  “听说派五千铁骑北上,也是此女的主意呢。”姚苌进言道。
  “果真如此的话,此女的心思也太歹毒了!”吴终从苻坚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杀机。
  “眼下五千铁骑就在城中,蓄势待发,大王要早做决断才是!”王猛眼看日头正午,远处城楼吹起号角,这是铁骑开拔的前奏。
  苻坚深吸一口气,遥望长安城楼,烈日当空,笼罩在城外的雾气渐渐散去,那些原本朦胧模糊的青砖碧瓦和宫阙角楼越发变得清晰可见,好像只要伸出手,他就能把这一切抓在手心。
  “五千铁骑是何人领兵?”苻坚问道。
  “回大王,是我旧部薛赞!”姚苌答道。
  “老羌,你赶紧进城,说服薛赞带兵和你一起前往咸阳行宫,到了咸阳后,将兵马安置在城外,听我号令行事!”苻坚吩咐道。
  “遵命!”姚苌得令,纵身跃马而去。
  “景略,阿法,吴终,咱们马上赶往咸阳行宫!”
  四人骑马向西而去,身后烟尘滚滚。
  从长安到咸阳,要渡过渭河,渭河边上有渡口,过了河,北面有一片狭长的平原,沿着平原继续向北走二里路,就看到地势开始升高,秦人自古把这片逐级抬升的土地叫做“塬”,秦国在咸阳的行宫就位于第一道塬下面。
  吴终没想到的是,苻坚与秦国皇帝,竟会在那样一个奇怪的场景下见面。
  他们到达老城行宫外的时候,已近黄昏时分,夕阳下的宫门,在黄土地上投射出狭长的黑影,影子像一只狼头,正对着前方张开大嘴,他们正好站在狼头的咽喉位置。
  一具尸体就躺在他们不远的地方,背上插着一支箭,手里还紧握着长枪。
  “这是看守的侍卫,竟然被陛下射死了!”王猛叹了口气,“也不是一两次了!”
  吴终听到在他们头顶上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声,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蹲在行宫大殿的房顶上,那人光着膀子,赤着脚板,全身上下只有腰间围了一条虎皮围裙,他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可怕的狭长伤疤,只有一只眼睛,向外放射出通红的血光,他浑身是汗,在夕阳照耀下,浑身健硕的肌肉散发出金色的光亮,他像老虎一样蹲据在最高处,手中拿着一张长弓,此时正张弓搭箭,向他们所在的位置瞄准。
  “吴终兄弟,看到了吧,房顶上那位,就是我们大秦国的皇帝陛下。”苻坚轻蔑地向前努了努嘴,冷冷地说道。
  吴终没说话,因为他看到王猛正小心翼翼向前挪动步子,想尽可能凑得近些,好让皇帝听到自己的话。
  “陛下不要放箭,东海王前来觐见!”走了几步后,他终于不敢再向前,朝房顶大声喊起来。
  嗖地一声,一只冷箭从房顶上射下来,众人连忙闪身躲开。
  “陛下,我是阿坚,不要放箭!”苻坚也大声喊起来。
  “阿坚?是你吗?你来干什么?”皇帝的声音干涩嘶哑,是长期酗酒导致的结果。
  “我来劝谏陛下,不要派铁骑找寻玉玺!”苻坚几乎扯着嗓子喊起来。
  吴终心想他还真是直截了当,这种事应该面见皇帝以后再说,可苻坚在宫门口就开始喊,而且特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分,他是想让大家都听见吗?
  “阿坚,我找玉玺,是为了我们苻家江山永固,你我是兄弟,怎么却像那帮自私鬼一样唱反调?”皇帝怒道。
  “我劝谏陛下,因为陛下这么做,会让我大秦亡国!”苻坚的大嗓门回荡在宫墙内外。
  “放肆!阿坚,你太放肆了!”皇帝的嗓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吴终也觉得此刻王爷苻坚的表现有些反常,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不知道得罪皇帝的下场?这种话即便在私下单独跟皇帝说,都会引发龙颜大怒,况且在这样公开的场合,他在想什么?
  “臣直言进谏,仅此而已!请陛下立即下命收回铁骑!”苻坚面对着夕阳下金光闪闪的躯体,面无表情。
  “你……你……!”皇帝已经被气得语无伦次,有几次他在屋顶上摇晃了几下,差点掉下来,踉跄站稳,冲苻坚挥舞着长弓。
  “我站在最高处,却依然没法够到天,我张弓搭箭,箭头却没法射到长安,这是为什么?”皇帝不知道是在问谁,或者自言自语。
  “请陛下召臣进宫面见!”苻坚不理会他,甚至眼皮都不抬,自顾自说道。
  “不!”皇帝几乎是尖叫着吐出这个字。
  “你们,你们都不贴心,我被你们困住,不能飞翔!”他穿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你们!”
  说罢举起长弓,将其用力砸向瓦楞,咣当一下,长弓碎成几段。
  皇帝摇晃着身子,转身想要从房顶下去,吴终远远看到他脚底似乎滑了一下,然后失去平衡,双脚踏空,整个人一下子消失在屋檐和宫墙后面,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响,接着有尖细的声音在喊“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夕阳越来越低,影子越来越长,那影成一团的狼嘴似乎越张越大,它面对着愈发晦暗的天空,似乎要把它整个吞下去,但黑夜降临后,一切虚无都将消失,杳无踪迹。
  “咱们走吧!”苻坚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次意外而吃惊,他跟皇帝这次见面,没有开头,没有结果,皇帝失足跌下,他也似乎并不关心,王猛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吴终看到苻坚朝王猛搓了下手指,王猛轻轻点了点头。
  天色将晚,他们住到了行宫外不远的一处别墅里,行宫周围建了很多别墅,就是给宫廷的王公贵族们准备的,因为他们不时会陪皇帝出游打猎,皇帝出行随从众多,必须把他们全部安顿下才行。
  没过多久,姚苌赶到并与众人会和,他所带领的五千骑兵,就驻扎在渭河边上,与他同来的,除了除了薛赞,还有大将苻黄眉。
  “铁骑已经安置妥当,听候大王命令!”此时的姚苌精神抖擞,两眼冒光,掩饰不住莫名的兴奋。说起来,那五千骑兵还是奉了皇帝命令赶来的。
  “不可轻举妄动,我们是来规劝皇帝的,切记不可造次!”苻坚严厉吩咐道。
  “遵命!”姚苌双手抱拳,慢慢后退离开。
  “皇帝现在如何?”苻坚问道。
  “皇帝刚才从宫殿上摔下去,大王都看到了,摔得可不轻啊!”王猛笑道。
  “我知道,够他和一壶的!”苻家稍微抬了下眼皮。
  “不会遇到不测了吧?”王猛轻声问道。
  “那你可真低估苻生的体格了!”苻坚哼了一声,如今他已经和皇帝撕破脸皮,也不顾忌讳,开始直接称呼皇帝的名字,“我这位堂兄,脑子虽然不太灵光,那身体真是一等一的棒,如果为将,会是我氐族最勇猛的武士,你们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他徒手搏击虎豹,此等凶猛,远非常人可比,即便是这些年沉溺酒色,依然比常人强出太多,你当那狐媚妖女为啥老愿意往他身边凑,还不是因为他体力好嘛!”
  说到这儿,几个男人不怀好意地坏笑起来,眼下他们手中有兵,自然胆子大了许多。
  “再者说,即便是他真摔死了,宫里肯定会哭丧,行宫中其他人跟我们并无仇恨,他们一定会打开宫门,向我们报丧的,可现在你们看看,宫门紧闭,说明他还在。”
  众人听罢,都点头认同苻坚的分析。
  “可是阿坚,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宫中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明天皇帝缓过神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苻法问道。
  “景略,你意下如何?”苻坚转向王猛问道。
  “宫中一点消息没有,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王猛说。
  “你说得对,我们需要掌握皇帝的动向,平时那些宫女得了我们多少好处,如今竟没人给我报信,真是怪哉!”
  “这更不是好事,大王您想,如果皇帝生命垂危,无暇顾及旁人的话,她们肯定会出来报信,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说明皇帝并无大碍,如果他熬过今晚,到了明天,我们全都危险了!”王猛面色冷峻。
  苻坚走到窗外,他感到有些憋闷,他看着外面玄色夜空,那天黑得透彻,透不出一丝光亮,万籁俱寂,他在夜风中大口呼吸,拳头紧握,他在等待,惊变的前夜,可能某只蝼蚁挥动一下翅膀,就能卷起惊天风暴。
  屋里的人全都拉长着脸,紧张写在每个人脸上,他们也在等待,空气几乎凝固。
  时间在流逝,沙漏翻过来掉过去转了好几圈,屋里的人眼睛慢慢变成红色,眼圈慢慢变成黑色,恐惧,疲惫和兴奋同时在他们心脏里轮转,他们和明天的距离越来越近,等待他们的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坟墓。
  突然,有人急切跑进屋子,喘着粗气。
  “大王,宫里有人来了!”
  “是谁?”
  “陛下的侍女莺儿!”
  “快把她带过来!”苻坚眉毛霎时间扬起,刚才宛如雕像的一群人,转眼间恢复正常。
  莺儿是个瘦小的女孩,她来到众人跟前的时候,胸脯还在剧烈起伏着,额头上渗出细小的白色汗珠,鬓角的细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看来也是匆忙赶来的。
  “宫里情况如何?”苻坚显得很着急。
  “陛下伤得很严重!”莺儿说。
  “能否活过今晚?”苻坚问。
  “不知道,”莺儿摇头,转瞬神情变得惊恐,“但是大王却活不过今晚了!”
  “你什么意思?”苻坚惊道。
  “陛下明天要杀大王兄弟两个!”莺儿神色急促。
  “到底怎么回事?”苻法也紧张起来。
  “陛下伤重,躺在床上说:阿法兄弟也靠不住,明天必须杀掉!”莺儿回答。
  “你都听清楚了?”
  “这些话,都是陛下对贺不悔说的,她告诉我,让我出来给大王报信!现在贺不悔可能已经被陛下杀掉了!”莺儿掩面而泣。
  “贺不悔,不应该啊,她为什么要让你来报信?”苻坚有些不解。
  “大王你还不明白吗?陛下伤重,这恐怕是在安排后事了,如果还不行动,明天必定被他所杀!”王猛双手抱拳,神情肃然。
  “大王,请早做决断!”众人皆抱拳肃然而立。
  “莺儿,你说的都是实话吗?”苻坚缓声道,“贺不悔为何要你报信?”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亲眼看到她被人拉着双腿,倒拖走了!”莺儿一想到这场景,就面露惊骇之色,小女孩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在来之前,却是受过不小的惊吓。
  “各位,我们兄弟并没有犯罪,皇帝却要杀我兄弟二人,你们认为怎么样?”苻坚转向众人,低声问道。
  “愿追随大王!”众人齐呼。
  “大王必须马上决断,否则,我现在就找棺材给大王收尸去!”王猛再次作揖道。
  “我意已决,马上攻打皇宫,老羌,薛赞,去把铁骑召集过来,攻打宫门!”苻坚吩咐道。
  有时候,做出决断是很难的事情,执行起来反而容易得多,行宫本就不大,他们带来的铁骑几乎没费力气,皇宫大门就已经敞开,宫女太监面对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士,哪个也不敢抵挡,他们一路畅行,径直来到皇帝寝宫门口,此时周围全是火把,将寝宫照得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在此时停住脚步,他们只是围在门口,没人去做那第一个推开殿门的人,他们都知道,此刻,宫殿里的人仍然是秦国的皇帝,也是秦国第一勇士,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过此人徒手搏杀虎豹的彪悍举动。
  “大王,苻生威名仍在,众人惊惧,不敢上前呢!”姚苌用刀指着殿门,他也不敢第一个进去。
  苻坚嘴角抽动了一下,大声喊着吴终的名字。
  “大王,我就在这儿。”吴终上前。
  “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吗?”苻坚问道。
  “记得,可皇帝并没有犯罪。”吴终抬起眼皮,瞄了这位杀气腾腾的东海王一眼。
  “皇帝没犯罪,难道我犯罪了吗?”苻坚不悦。
  “就现在情况看,大王擅闯禁地,的确犯罪了!”吴终面无表情。
  “你什么意思?我现在站在这里,你跟我说这些,难道让我回去吗?”苻坚越发生气。
  “大王现在若回去,则必死无疑!”吴终话音落下,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并不认识这个少年,只是觉得此人实在不可理喻。
  苻坚终于愤怒了,他大声喊道:“吴终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一直欣赏你,把你带在身边,可你却在关键的节骨眼上说出一堆没用的话,之前是你曾说要帮我了却一桩烦心事,现在,这烦心事就在殿门之后,你是要履行诺言,还是食言而肥,自己决定吧!”
  “并非要食言,”吴终答道,“既然承诺大王,就要履行诺言,只是我一旦踏进宫殿,日后在秦国历史上就要留下弑君者的称号,大王您可知道?”
  “你?”苻坚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大秦的史书上不会留下你任何的痕迹。”
  “谢大王!”吴终双手持剑,向着苻坚深鞠一躬,“请问大王打算如何处置殿中之人?”
  “等你活着出来再说吧!”
  “大王为何不告诉他寝宫中有什么?”看着吴终消失的背影,王猛有些不放心。
  “此人倨傲自负,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呢?”苻坚脸上浮现出些许阴冷的笑容。
  吴终自走进这寝宫那一刻起,就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这不是人身上的味道,越往前走,气味越浓烈,寝宫里光线昏暗,四角的烛光摇摇欲坠。
  宫殿很大,他来到一扇屏风前,这扇檀木雕花镂空的屏风做工精美,在凹陷处镶嵌着玉石和金丝,镂空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纱,纱上绣着香艳的图案,透过薄纱,他看到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躯体强健,无疑就是秦国的皇帝苻生,和白天一样,身上唯一的穿着,就是腰间那条虎皮裙,不过这东西,穿了和没穿并无区别。
  苻生躺在床上,头扭向另一侧,透过屏风无法看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一只手搭在床边,手中捏着一根黄色丝带,丝带另一头,拴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被丝带紧紧捆着,透过薄纱看不清面容;他另一只手夹着一条黑色缎面被子,躺在那里不动。
  “贱人!我平日最宠爱你,你却和阿坚兄弟串通出卖我!”苻生用他沙哑的声音恶狠狠地咒骂着被捆绑的女人。
  女人并没回应,苻生继续咒骂着,“现在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舌头就是罪魁祸首,你用它来欺骗我,又用它来出卖我,现在,我要割下你的舌头!”他说罢用力拉扯丝带,女人用力往后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力气,被硬生生拽到跟前,捆绑的疼痛让她低声呻吟起来。
  “张嘴!”苻生从枕边摸出一把尖刀,他的命令并没得到执行,这让他恼怒起来,
  “你真是瞎了眼!”苻生显然被气糊涂了,竟然自己冒犯自己,“你找来的苻坚,他是个胆小鬼,我我知道他就在宫殿外面,可他除了敢在门口喊几声,连门都不敢进来,他害怕我!”
  “我会杀了他,在杀他之前,我会用你的舌头和眼睛作为礼物送给他,张嘴!你为什么不张嘴?贱人!”苻生喘息地很厉害,他嘶吼着扔掉刀子,用力把女人拉到近前,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苻生那双手大如蒲扇,指尖像鹰爪一样深深嵌入女人纤细的脖颈里。
  “啊……”女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以苻生的力气,掐死她只在须臾之间。
  吴终知道这女人叫贺不悔,也从苻坚和他随从的嘴里听到她惑乱皇帝的传闻,他也知道就算这女人现在不死在苻生手里,待会儿也会在苻坚那儿面临同样的命运,可在那一时刻,他听到女人的惨叫声,那声音像电一样让他浑身哆嗦,他似乎听到过同样的声音,在很多年前。
  在很多年后,他也会一再回忆起今天的场景,因为此时此刻的选择,他的人生拐向了另一个岔路口。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血在发热,于是从屏风后面跳出来,第一步从屏风后头跳到床尾,紧接着第二步从床尾跳到床头,这一步脚尖刚着地的同时,利剑向上一挑继而一翻,这一挑一翻就在苻生手腕上割出一道狭长的血口子,苻生疼得大叫,松开手,他手腕上的皮肉上翻,献血直流。
  女人顺势挣脱,后退几步,靠在墙角大口喘气。
  吴终抬起头,看了贺不悔一眼,然后有些眩晕,使劲晃了晃脑袋,这才逐渐恢复清醒。
  他的眩晕,就出自贺不悔,从此刻的双眸对视中,这女人的形象从此铭刻在他心里,再也无法抹去。
  此时的她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头乌发在脑后朝上梳成堆云鬓,头顶插着黄金和翠玉的发簪,发簪下挂着银闪闪的珍珠缀,面如桃花,宽额细颌,颧骨微挺,鼻梁小巧,脸庞纤细,一双杏眼正凝视着自己,一对瞳仁深邃如夜,嘴唇涂着最具攻击性的玫红色,明艳如昙花,颤动如琼脂。
  她穿一条黑色的纱制长裙,裙子到胸口腋下戛然而止,露出整个雪亮的肩膀和胳膊,她的皮肤很光洁,在烛光照耀下如和田玉般圆润。
  难怪被称作“妖女”,吴终心想,她漂亮地让人不安,不过,他之所以惊颤,是因为这张脸不但漂亮,而且他以前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只不过,当时比现在要朦胧得多。
  苻生凄厉的嚎叫声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他用独眼恶狠狠瞪着吴终,对于眼前之人,他并不认识。
  “终于有人敢进来了?”他冷笑着,“他们从什么地方找来你这么个猴崽子?”
  吴终扬起手中剑,正对他的眉心。
  “他们不敢来,让你来当冤死鬼,小子,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敢来吗?”苻生依然躺在床上,脸上狞笑着,同时用手轻轻拉拽黑被子。
  黑被子突然站立起来,同时发出一声怪叫,吴终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被子,而是一只通体乌黑的豹子!
  豹子站在床上,皇帝的卧榻比一般的床要高大得多,四个支腿向上延伸并形成弧形,在床的上方构成穹顶的形状,这张床是金色的,四周雕刻着精致的花纹,黑色的天鹅绒幔帐向上翻卷着,烘托起床头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豹子站起来,视线与他向平,人的眼睛和豹的眼睛彼此相互注视着。
  他现在总算知道,苻坚手下人为何不敢率先闯入这座寝宫了,这只豹子身上的毛皮闪闪发亮,如锦缎般漂亮,透过毛皮能看到下面隐藏着的健硕肌肉,它的尖牙如铁锥般锐利狭长,这是天生的杀戮机器。
  “二黑,吃了他!”苻生大声喊道。
  黑豹抖了抖身上的毛,趴在床上弓起身体,朝他张开嘴,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吴终现在总算知道宫殿里为什么会弥漫着如此难闻的味道了,他在苻生的床底下看到了带血的骨头,还有吃剩的小腿,脚上还穿着鞋,靠在墙角有一具尸体,衣服还没脱下,他认得此人就是白天觐见时中箭倒在他们脚下的侍卫,此时已经沦为皇帝宠物的口中食。
  黑豹轻轻跃起,向他扑过,双爪瞄准他的肩膀,他将利剑竖起,剑刃朝外,双臂伸直,力图格挡,他感觉到黑豹的前爪已经搭上他的肩头,但由于长剑的缘故,黑豹的脑袋没法凑到他脖子跟前,黑豹这一跃,本想就势将他扑倒,然后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可此时却被长剑挡住,只得人立起来,靠着两只前爪还维持着平衡,还不断用力伸长脖子,想够到他的喉咙或者下巴。
  吴终胃里一阵抽搐,从豹子嘴里散发出的腥臭味让他几乎没法呼吸,而且几次豹子都差点咬住他的下巴,它的脖子灵巧而强壮,吴终看到自己的剑被卡在两者中间,他要反击,就必须把剑抽出来。
  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因为剑挡在人和黑豹间,所以黑豹没法咬到他,可没有剑,他就只能被动躲闪,能躲多久,是个问题,况且豹子搭在他肩膀的爪子已经完全伸出,深深扎进了他的肉里,他感觉到自己肩膀在流血,且发出剧烈的疼痛。
  一人一兽以双臂互搭的奇怪姿势在宫殿里缓慢移动着步子,看上去就像两人贴面跳舞一般,看似平静却危机四伏,吴终想要打破这平衡,他趁黑豹缩头的瞬间,用力下腰然后往旁边一扭,双臂握剑随即向后抽离,随即赶紧退了一步,用剑口指着黑豹,血正从他肩膀上流下来。
  黑豹闻到血的味道,愈发兴奋,它再次发出咆哮,跳上一张桌子,然后趴在桌子上前肢低俯,后腿抬起,它的躯体完全伸展开来,做出了跳跃的姿势。
  吴终料定它要跳得更高,好从自己头顶向下攻击,如果它真这样做,自己很难抵挡,就算用剑刺穿它的身子,也挡不住它咬碎自己的头,人和野兽相比,体力速度都是缺点,但脑子确是人胜出的地方。
  所以他提前做出判断,一条腿往右边挪了一下,方便待会儿发力,双手持剑改为单手持剑,看上去更加放松,他凝视着豹子,就等它做出最后的跳跃。
  豹子的跳跃悄无声息,吴终看到一道黑影从头顶上压下来,瞬息间他出手了,他一共走了三步,第一步,侧身让过原来的位置,此时豹子前爪着地,第二步,转身面对豹子侧向,此时豹子后腿着地,第三部闪身转到豹子身后,这时豹子见又扑空,刚想回头,却发出凄厉的惨叫,吴终的长剑已经深深刺入它的后颈,并从咽喉那里伸出剑尖,黑豹的脖子瞬间被长剑刺穿,他这一套动作快速连贯,完全由铭刻在肌肉中的本能反应驱动。
  “你算是第一个死在摆线刺杀上的畜生!”吴终心中暗想道,有些往事突然浮上心头,他不由皱了皱眉。
  接着他拔出剑,让血从黑豹的伤口喷涌而出,黑豹受了致命伤,卧倒在地上没法再动弹,任由血把地面染成红色。
  吴终不再理会垂死的黑豹,提着尚在滴血的剑,缓步来到苻生床前。
  苻生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用独眼盯着吴终的脸,终于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你是什么人?竟能杀死我的豹子?”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和陛下比还是差些,”吴终淡然一笑,“我听说陛下能徒手杀了它们!”
  苻生听罢,叹了一口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是皇帝。”
  “是啊,不做皇帝,陛下就不会面临今日之事。”
  “你也觉得我不是个好皇帝?”苻生问道。
  “敢问陛下好在哪里?”吴终反问。
  “我去寻找传国玉玺,让秦国成为天下正朔,万邦来朝,不是好事?”苻生说。
  “确实是好事,如果传言是真,玉玺还在北方的话,不光是陛下,任何国家的皇帝都会这么做。”吴终回答。
  “那我会有今日之祸,是因为被谣言给骗了?其实玉玺已经到了江东朝廷吗?”苻生问道。
  “并不是,”吴终慢慢走到苻生跟前,俯下身子,低声在他耳边说:“陛下听到的不是谣言,玉玺就在北方,千真万确。”
  “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苻生喊道。
  吴终后退一步,用剑指着满地骸骨和黑豹尸体,正色道:“陛下任性嗜杀,为天下所不容!”
  苻生苦笑起来:“当今乱世,人人想当皇帝,大将手里有了军队,就要竖旗造反,如果皇帝不能杀人立威,又如何能坐稳这位子?”
  “可陛下杀人并没有立威,只是招来了怨恨,看看宫门外的人吧,他们原来都是陛下手下将领,如今却都在盼着我结果了陛下性命!”
  “他们?”苻生恼恨地向外瞥了一下,“都是苻坚那反贼蛊惑的,他们竟然甘愿被人驱使,难道苻坚比我更适合当皇帝吗?”
  “的确更适合。”吴终说道。
  “他这个人,就喜欢用恩惠收买人心!”苻生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也给了你好处吧?杀了我,他会给你什么官职?或者黄金珠宝?”
  “无官无职,无金无银。”吴终说道。
  “那你为了什么?”苻生不解。
  “为了一句承诺。”吴终说。
  苻生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他用力喘气,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
  “小子,我不认识你,但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个流民浪人,藉藉无名之辈。”吴终答道。
  “看来天命如此!”苻生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全凭陛下安排。”吴终说。
  苻生用独眼看着他剑刃闪烁的寒光,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受了重伤,腰也摔断了,下半身动弹不得,已经成为废人,就算你不来杀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紧接着又说道:“临死前,我不想再看见苻坚,小子,就用你刚才杀死二黑的手法,杀了我吧!”
  “遵命!”吴终说罢,举起剑,对准了苻生的咽喉。
  “住手!你不能杀他!”一直躲在旁边的贺不悔突然喊起来。
  “为什么?你不觉得他若落在苻坚手里,要比这难受的多吗?”吴终反问道。
  “这关你什么事?该死的东西!”贺不悔用圆润勾魂的嗓音咒骂出难听的字眼。
  “别搭理那妖女,小子,算我求求你,别犹豫,赶紧杀了我!”苻生哀求道。
  “该死的东西,你记住,如果你敢杀他,我不会放过你!”贺不悔气急败坏地骂道。
  吴终犹豫了,他对眼前的女人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非常特别的感觉,奇妙而难以言喻的感觉,就是那种一只手在身体内揪着筋脉然后慢慢攥紧的感觉,他想给她留个好印象,至少不能让她一见面就憎恨自己,但苻坚的人就在宫外,随时可能冲进来,杀,还是不杀?他内心纠结不已。
  苻生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就在吴终犹豫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抓住剑刃,对准自己的喉咙,用力戳下去,等吴终反应过来,从苻生脖子里喷出的血已经溅到他的脸上。
  “啊!不!”贺不悔绝望地嚎叫起来。。
  苻生死了,死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死在仇人喧嚣的呐喊中,死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对他的死,吴终并不意外,可贺不悔在他死后撕扯着头发,大喊大叫的样子却让他感到奇怪,是她派莺儿报信,那她就知道后果,当后果来了的时候,她为什么会捶胸顿足呢?奇怪,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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