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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起床化妆倒成了件烦心事。
我慵懒地摊靠在床头，一只手撩起帷幕，瞅了眼透过窗户传过来的光亮。果然，一觉睡醒，就又到中午了。我没有起床的打算，然而屋子里的热气却因为只我一人略有些下降，袅袅升起的沉香炉子似乎也已经冷透了。我有些好奇，平常这个时候，杜鹃一般都会过来添些沉香，顺便喊我起床。看今天这个光景，明显是杜鹃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披上一件如同红色雾霭般的轻纱，任凭除了肚兜和亵裤以外的大片肌肤似有若无地裸露出来，随意把散乱到腰迹的头发扎起来。不知道我现在这幅光景，那些个文人书生达官贵人们看到了，还会不会只满足于来这儿听我弹上几曲。
房间内有些许寒意，但远远谈不上冷。我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想看看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刚刚中午就开始吵吵闹闹。我平常最喜欢清净，虽说这房子中间位置最好，我却亲自向嬷嬷要求挑了个偏角落的位子。嬷嬷也欣然应之，相必也存了正好空出来中间位置给其他姑娘长长脸的想法。正当我打开窗户胡思乱想之际，杜鹃推门进来了。见我已经起床，不由得惊讶地问道：“小姐今儿怎的起这么早？”
我冲她一笑，边撇头往院子里看去，边回到：“兴许是昨儿睡得早了，沉香一凉，就被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声音惊醒。杜鹃，你知道院子里这是在干什么吗？”
杜鹃手里端着一盆水，正放到盥洗架上，是给我洗漱用的。像我们这样的姑娘小姐儿，不梳洗好是不能出门的，要不然，坏了院子名声，不光自己吃亏，拖累的院子人气都得降上几分，虽然院子本身就没有什么好名声。杜鹃把毛巾打湿，边走过来边笑到：“姐姐可还记得三年前青圭姐姐房中那个书生？”
我微微一愣，旋即就有了些许印象。青圭的住处正好与我对角，这倒不是因为喜欢清净什么的原因，纯粹是不讨喜，恩客太少，嬷嬷只好把她放到角落。我见过她几面，脸庞也是素净的很，瘦瘦小小，颇有一股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气质。三年前的事情，即便像我这样整日不喜出门的人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些。
杜鹃先用毛巾从上往下顺着擦了一遍我的头发，边擦边笑到：“当年青圭姐姐和那李公子私定终身，有多少姐妹看笑话的？嬷嬷还为此大发雷霆，惹得整个院子都唯唯诺诺。也是嬷嬷心肠好，要是换了别的嬷嬷，青圭姐姐打不打死难说，少不得说被卖去做暖床丫头。”杜鹃重新湿了湿毛巾，开始给我擦脸擦手，叹了一口气道：“像我们在这种地方的，哪有跟人私定终身的权利，还不是谁的银子大，谁就是正主儿？也难为了青圭姐姐，据说当年那李公子，穷的身上就只有一篮子书了。”
我默不作声，听着杜鹃把事情又大致还原了一遍，心里默默凑出一个身穿白衣的穷酸书生模样。问道：“院子里这事情，跟那书生有关？”
“可不，”杜鹃帮我洗漱好，擦干净手道：“姐姐今儿穿什么衣裳？”
“就那件锦绣双蝶钿花衫，搭一件烟云蝴蝶裙好了。”我想了想道。
杜鹃拿来衣服，一边帮我穿一边继续道：“说来也是姐妹们看走了眼，那穷酸书生啊，三年前去京城赶考，就已经是登科状元了！”我惊讶的看了杜鹃一眼，杜鹃对我一笑，说道：“何止是姐姐惊讶，就连嬷嬷也完全没有想到，青圭姐姐更是喜极而泣，从早上就躲在房子里。”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疑惑，问道：“既然那个李公子三年前就状元及第了，为什么那时候不回来把青圭接走？还得等这三年？”
杜鹃摇摇头：“我也是听人说，新科状元嘛，衣锦还乡也不是在这儿，再说了刚刚考上状元免不得被派去某个地方任职。据说人家这次回来，还是特意向皇上申请的呢，可怜青圭姐姐一片痴情，如今终于熬到头了。”
然而我心里的疑惑并没有因为杜鹃这番解释有所减少，自古风月场，美人坟，像这样的好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嬷嬷对我们严格要求，实际上是对我们好，这点姐妹们自己心知肚明。然而终究是美人多泪，英雄多情，这种事情，逃是逃不了的。就算那个书生没有时间来接走青圭，就不能派个人来？再退一步说即便不能接走青圭，修书一封，又有何难？
我暂时压下心里这份疑惑，开始梳发髻，正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杜鹃过去开门。说曹操曹操到，门外站着的，可不就是青圭么。
我赶忙起身，不忘一边梳头一边笑着走过去：“青圭妹妹怎的今天有空到我这儿来了？这大喜的日子，应该是我去妹妹那儿问声好才对，不过姐姐起的有些晚了，还望妹妹担待才是。”
青圭着一身青绿色荷叶裙，干干净净的面庞不施粉黛，有些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倒愈发显得单薄瘦弱，惹人怜惜。看我说话，青圭神情有些紧张，我看她暗自沉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姐姐这话就说笑了，论辈分地位，怎么着都是妹妹来才是。”
我知道这个时候青圭来我这儿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暗示杜鹃先出去，杜鹃看我眼色，就起身去把我梳洗完的水端出去。我拉着青圭坐下，一边倒出香炉里的沉香灰，又从旁边放着的盒子里掏出一支来，拿火折子点上，青圭大概不好意思直接点明来意，此时便说道：“姐姐真是好风雅，想来这么好的沉香，整个院子里也就姐姐能够用的起了，姐姐好大的福气。”
我把火折子盖上，在火炉上温了茶，笑道：“这般沉香，姐姐哪用的起，不过是某个恩客闻不得别人的味道，特意嘱咐姐姐每天都要点上一支。若说福气，倒是妹妹你才是真的有福气，这院子里的姐妹，哪个不想像妹妹这样，能够有个记挂自己的恩客来给自己赎身？”
青圭脸色一红，羞赧道：“姐姐说笑了，登风他只是说要回来这里看看，赎身一说，不过是姐妹们暗自揣测，八竿子打不着的道理。”
我看茶温度差不多了，便盛了一碗端给青圭，青圭接过茶，抿了一口，神色犹豫，却并没有说话。以我的理解，青圭在院子里向来深居浅出，此番即便那穷酸书生回来了，也万万没有登门拜访的道理。我一向不喜扭扭捏捏，此刻看青圭作态，虽然有些纳闷儿。却还是笑着问道：“妹妹今儿个到我这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青圭又抿了一口茶，神色犹豫道：“不瞒姐姐说，青圭确有一事，只是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青圭不知道如何开口，倒是麻烦姐姐了。”
我起身把窗子关上，回过头来对青圭笑到：“无妨，姐姐又不是不通人情的主儿，妹妹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若是姐姐有什么能够帮的上忙的，姐姐开心还来不及呢。”
青圭神情缓解了一些，不过依旧褪不去脸上的扭捏作态，只听她道：“妹妹来姐姐这里，是想问姐姐借几样东西，”她顿了顿，眼睛往下瞄着杯子，低声道：“姐姐想必也知道，自从李郎当时进京赶考，一别经年，妹妹就没怎么接过别的客人。况且妹妹又是不会讨喜的主儿……也是嬷嬷心好，能够让我在这儿留着，若是换了别的嬷嬷，妹妹此刻身在何处都还难说。”
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安慰道：“妹妹不必伤心，想来这烟柳花巷地，能如妹妹这般痴心的，也就独这一份了，哪像姐姐，看着光彩，末了还不是连个知心人都找不着，连那正月十五的上元灯会，也只能隔着窗户瞧一眼。妹妹是有福气的，姐姐我啊，巴不得沾点儿妹妹的福气，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姐姐说，姐姐若能帮上什么忙，也算是不枉相识一场不是。”
青圭低下头，小声说道：“既然姐姐这样说了，青圭就斗胆开口。青圭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眼看李郎马上就要回来了，妹妹想跟姐姐借上两件姐姐用不着的首饰……妹妹这些年没什么多余的钱财，如今李郎突然说要回来，便是连准备都来不及了。”
我了然一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情，哪有什么大不了的，妹妹如此难为情。要说用不上的首饰，姐姐这儿倒是有那么几件，妹妹若有什么看上眼的，尽管拿去用便是。”
青圭舒了一口气，也笑到：“如此便麻烦姐姐了。”
我把杜鹃唤进来，杜鹃擦净手上的水渍，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起身说到：“瞧瞧我妆奁放哪儿了，都拿过来，帮你青圭姐姐好好收拾收拾，”又对青圭说到：“妹妹这几年该不会把梳妆都忘了吧，正好杜鹃的手艺好得很，既然来了，收拾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青圭连忙起身摇头：“借两件首饰就已经够麻烦的了，青圭怎还敢麻烦杜鹃妹妹，姑娘家的事情，打小就学着呢，哪敢忘了。青圭自己回房收拾就行，姐姐不用如此费心。”
没等我说话，杜鹃就找出我的妆奁笑到：“不打紧的，我家姐姐啊，平时就好琢磨这些事情打发时间，连带着我也学了不少，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青圭姐姐就不要推辞了。”
我看青圭还是摇头，就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今儿也算是妹妹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让妹妹自己动手，传出去了，莫不让人笑话我这做姐姐的不识体面？今儿个你就安心坐下，咱在这院子里服侍了那么多人，到头来还不能让人服侍一回？莫说姐姐我，你到哪个姐妹房里去，都放不得你自己来的。”
我拿出平时都不怎么戴的首饰，放桌子上问青圭看中哪一个了。杜鹃一边梳理青圭的长发，一边说到：“我看这院子里啊，也就两位姐姐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青圭姐姐平时若是愿意收拾收拾，那些个恩客哪有不贪慕风流的主。姐姐这一去，也不知是好是坏，不过想必以姐姐的性情，总算是脱离苦海，有个正经人家，也是咱的福分不是。”
我打趣道：“要不改天给你找个如意郎君，一并嫁出去？或者干脆让你跟着青圭一起，做人家李公子的陪嫁丫鬟好了。”
杜鹃脸上一羞：“姐姐莫要乱说，杜鹃才没想过要嫁人这回事，再说了，哪有小姐未嫁，丫鬟却先嫁出去的道理。”
青圭噗嗤一笑，道：“莫不是杜鹃妹妹平时想过这些事情，妹妹倒也是个可人儿，指不定外面的公子老爷们，也是求之不得呢。”
这下杜鹃的脸更红了，声若蚊蚋道：“那也是托了我家小姐的福分，那些个公子老爷，只消得听说是我家小姐身边的东西，哪有不争着抢着的道理。”
我掩嘴一笑：“连你也开始打趣你家小姐了？看我明天不把你送去给慕容公子暖床。”
杜鹃小鼻子一皱，笑到：“小姐你说这话就不走心了，院子上下哪个人不知道人家慕容公子啊，除了小姐你之外，别的姑娘看都不看一眼的，更何况杜鹃。我看小姐你是不是动了春心了，拿杜鹃当挡箭牌？”
说完屋子里三个人不由全都掩嘴而笑，“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边说边拿些胭脂帮青圭涂上，正好杜鹃也打好了牡丹髻，我拉着青圭站起来，不由得赞叹道：“妹妹果然是个可人儿，这样子，姐姐也有些动心呢。来来来，我看啊，首饰也不用你挑了，姐姐帮你选好了。”我拿起一只金雀钗，“牡丹髻富贵，妹妹又点了些胭脂，这金雀钗再合适不过了。”插到头上，果然，原本还有些瘦弱的青圭，顿时多了些小家碧玉若有似无的富贵气派。青圭抿嘴一笑，羞涩到：“如此就谢谢姐姐了。”
我翻了翻首饰盒，找出一对红珊瑚龙凤耳坠，鎏金的链子，配合大红色调，映的青圭更是光彩照人。看着多了些贵气的青圭，仿佛不是院子里走出去的姑娘，而是城里某个员外家里刚刚走出绣楼的小姐儿。我又让杜鹃去拿了身衣服，没等青圭开口，我就自己说道：“妹妹今儿个放心就好，都让姐姐来收拾，姐姐的衣服也不一定合身，不过上了姐姐这样的妆，就让姐姐给你打扮一番。”青圭也就不说什么，尽管让我和杜鹃拾缀。我让杜鹃拿的是撒花烟罗衫配一条绢纱金丝绣花长裙，配上简单的牡丹髻，更是明艳逼人。杜鹃也忍不住啧啧称赞：“姐姐今儿晚上，一定是最耀眼那个。想来那李公子见到姐姐，定时连眼珠也磨不开呢。”
青圭对着铜镜，仿佛有些痴迷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像是没有听到杜鹃说的话一样，道：“姐姐，你说，我们这样的面庞，究竟是好是坏呢？”
我不经意叹了一口气，道：“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谁不想当那英雄？谁又不想当那美人？若是总想那以后的事情，莫不是要现在的我们都没法儿活了？”
青圭粲然一笑，宛如一夜花开：“姐姐说的对，这就是福分呢。不过青圭还请姐姐，今晚上能够赏脸弹上一曲。李郎宴请宾客，若能由姐姐做那彩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我看了看自己只披了一袭轻纱的身子，点点头道：“既然妹妹这样说了，姐姐自然不会推辞。正好也去看看妹妹的如意郎君，究竟是有何神通，竟能让妹妹如此死心塌地。”
青圭施了一个万福，告辞离开。杜鹃收拾好东西，问道：“姐姐今日真要出去弹上一曲？”
我叹了口气：“总好过再让慕容公子枯等一夜的好。”
杜鹃笑道：“姐姐若是舍不得，自己去陪他便是。再说姐姐每次抛头露面，不都惹来一阵是非？到时候我看这清字房啊，又要不得安宁喽。”
现在想想，假如那天晚上不答应青圭弹上一曲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了。自古红颜祸水，呵，一点不假。或许我那时候跟青圭说的不对。若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我宁愿他不是那个英雄，而我，也不是什么美人。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多少年后我在床头读着这句诗，忽然热泪盈眶，湿了整个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