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归家

　　黄河波浪滚滚，迎着朝阳，浑浊的水气向半空中翻涌。远处对岸是一片绿油油，低矮群山交接，平静地沐浴在春风吹拂的天空之下。二人一路低飞，眼看就要度过这浩阔大河。两个人影面朝东方伫立，远远望去，仿佛两株屹立不倒的大树，伴随着东流的河水，长望遥远万里的海洋。
　　那二人望见一路低飞的韩修红叶，忽然一齐飞出，两道剑光朝着二人扫来。
　　韩修见来人突然袭击，右手一翻，戮仙剑在手，挡下两道剑光。想必那两人也只是试探，出手都极为克制。
　　韩修正欲反击，忽然听到背后红叶惊呼道：“爹？娘？”
　　原来，站在二人面前的，果然就是一对中年夫妇。那男子手中也是执一把红色长剑，那妇人更是飒爽，一柄绿色长剑光芒大盛，隐隐还压了她丈夫一头。仔细看看，红叶果然与那妇人长相像极了，不消多说，光是看面孔便知道这是一对母女了。
　　“叶儿！”那男子见到红叶活蹦乱跳的样子，显然极为高兴。
　　那妇人也过来一把将红叶搂在怀中，又搂又抱，口中激动道：“娘听了见雪山庄他们传来的消息，说你可能出事了。娘可真的担心死了！”
　　“没事了，没事了。”红叶也紧紧抱住那妇人，说道，“对了娘，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在这儿等我？”
　　“你知道吗？娘和你爹从那天听说你出事，已经出来找了你整整五天了！”于是这一对母女便又是心肝又是宝贝地诉起苦来。
　　韩修看着红叶这模样，心道，果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呢。
　　这一家三口重逢在一起，自然亲密无间，旁边的韩修此时却有着尴尬，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拜上了天机宫，也不似一些来自世家大族的师兄弟们，父母家人这个概念对于他而言太过模糊了。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从未有人向他提起过，只有脑海极深处似乎残存着两个身影。眼前的情景突然让他感到一丝心酸。收起两把仙剑，背过身去缓缓走开，有意离得远远的，甚至忍不住想要不辞而别，一走了之。
　　眼前的黄河千万年来孕育了多少生命，又滋养了多少生命，成为了无数人心中的母亲河。可是不知又有多少人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甚至有多少人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印象了呢？身后忽然听到红叶口中传出了自己的名字，应该是她在介绍自己吧。
　　一阵脚步声传来，中年踱步而来，先是笑道：“真是多谢这位少侠对小女的救命之恩啊。在下红感激不尽！”说着，竟然抱拳弯腰鞠了一躬。多日交往，韩修自然清楚红叶父母的姓名，其父曰红钧，其母曰楚沅淇。
　　韩修连忙扶起那红钧，说道：“是红叶于我有救命之恩才是。”
　　红钧却又说道：“拙内楚沅淇，按辈分应该叫楚剑狂一声‘堂兄’，听说你也是凶手之一？”
　　韩修听了这番责问，也不辩解，望了望不远处依偎在楚沅淇怀里的红叶，点点头承认了。
　　红钧又道：“红某虽然与楚剑狂交情不深，但总是与见雪山庄有些渊源。所谓正邪不两立，少侠还是就此与小女红叶别过吧。”红钧回头看了一眼娇妻爱女，叹了口气说道，“行走江湖终究太危险了，我与拙内实在是舍不得也不放心红叶。”
　　韩修也看了红叶一眼，红叶见到韩修投来的目光，高兴地一笑，眨了眨那双俏丽的眼睛。韩修忽然说道：“她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也希望她回家好好待着，平平安安一点。”
　　“红某多谢少侠！”红钧又是一抱拳。
　　韩修看了看远处尚不知情的红叶，“嘿嘿”一笑，大手一挥，陷仙剑凌空飞出，韩修一跃而起，向东南方疾驰而去。
　　红叶突然见到韩修一声不响地离去，一下子吃了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挣脱开楚沅淇的怀抱，两眼怔怔望着东南方那道远去的身影，大喊一声：“喂！”远去的身影毫无回应，红叶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呆呆立在原地。
　　红钧走到红叶身边，也看了一眼东南方的那道御剑轨迹，说道：“他说‘不希望你再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让你好好在家呆着。’”
　　听到父亲这番言语，红叶也猜到其中隐情，只是闷闷不乐地答应了一声。一家三口御剑而起，红叶跟着上了楚沅淇的剑，向北飞去。
　　望着奔流万里东入海的黄河，韩修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片说不出的轻松，广阔无垠的天际犹如此刻韩修心中的失落。脚下的陷仙剑带来的压力不如前几天那般沉重，背后也没人紧紧环绕，耳根处不再传来带着少女芳香的热气。也许这样就很好吧。这几日里的接触交往，韩修与红叶虽说是相互帮衬的关系，只是孤男寡女一直长处一起，难免会有些别样的情愫，尤其是这几天二人屡屡有亲密之举，几乎是要越界。如今分别，各自不见，倒是也好得很。韩修的内心清醒不少，望着眼前青天白云，心中不由又想起清沉。
　　“现在不必担心了。”
　　万玄宗，历来皆为江湖人士称之为邪魔外道。所谓正邪之分，大概是人们心中长久以来的偏见。
　　万玄宗，以美丽富饶的江南水乡为宗门之所在，前后传承大约也有了上百年。
　　说来也怪，这门派不依山不傍水，也不占据什么风水宝地，过去的百年里从来也只是干一点收收保护费，向过路往来商队讨要些买路钱这样的小勾当。只是二十多年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却突然异军突起，在上代宗主螟蛉子与四大圣使的带领下威震武林，渐渐为人所知。
　　大约在十年前，螟蛉子与四大圣使等人又莫名其妙地隐姓埋名起来，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以为这个门派或许已经被黑吃黑，湮没在历史洪流中；也有人说这群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是悄悄蛰伏了起来，等到合适的那一天，就会复出。这个宗派再一次传来大新闻是在三年前了，只是这一次风声却异常紧密，众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天下正道支柱天机宫的缘故。大部分人只知道，螟蛉子身死，大量弟子脱离万玄宗，而继任了宗主之位竟然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郎，而这个宗派的高层，竟然又被与宗主同龄的几个少年占据。
　　一时间，江南地区的几个小门小派纷纷蠢蠢欲动，想要在这个权力交替的非常时期落井下石。只是令人惊愕的是，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那几个有所小动作的门派首领竟然全部被杀，偏偏还没让人抓到万玄宗的任何把柄。那几个少年手段之狠，心思之密让人直呼可怕。
　　这三年来，万玄宗除了那一次斩首行动为人津津乐道之外，再无什么其他奇闻异事。这个传统的魔教门派竟然也做起了善事，修桥补路，赈灾济民，广置田地，开设商铺。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万玄宗这三年来经营建设，倒是渐渐褪去了魔教门派之色，摇身一变，俨然成为了一个经商团体。只是这一切都还没有声名远播，只有江南百姓念住了万玄宗的好。
　　天地悠悠，江水泱泱。江南之地，自古便富饶丰硕，境内少山多水多平原，可以利用的土地的极多，良田千倾，沃野万亩，绝非虚言。自古以来，又一直有一句谚语，曰：“江南熟，天下足。”
　　韩修一路低飞，除了刚与红叶分别那一段疾驰，后面几乎都是在慢慢悠悠地飞行。等到第二天的申时，才终于回到了万玄宗总部。
　　不同于天机宫、见雪山庄的门派将宗门建立在名山大川之上。万玄宗的总部竟然只是一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宅邸。这座宅子门前明明白白挂着“刘府”二字，若是知道一些当年的辛密往事，恐怕便知道这刘府为何物了。如今府中除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仆人，便是堆放了一些寻常货物，俨然像是富家翁的宅邸，若非刘府之上布满了法力高强的结界，恐怕就真与寻常府宅无异了。至于普通的弟子，全都已经被安排在各处经营商务了。
　　韩修直接不走大门，从天而降，落在院内，把院子里躺在藤椅上休憩的看门老头吓了一跳。
　　洛阳的消息要传到江南吴地，恐怕还需点时日，总部这里的人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同红叶分别的消息。只是等到过了几天，众人听说了自己要陪红叶去修补断剑的消息，结果又看见自己出现在了总部，不知该是做何感想，想起来也是好笑得很吧。
　　不过不等韩修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那看门老头便道：“副宗主回来得可早啊。不过宗主和左右护法都已经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啦？”
　　那看门老头挠了挠头，道：“这，我就不太清楚啦。”
　　韩修心里不禁感到一丝好笑，点点头说道：“行了我知道了。”便向着府内走去。
　　韩修的房间在刘府东南角落的一个小院子内，朴素幽静，一花一木，错落有致。推门进院子，左右两丛花草。房间内布置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子，一张柜子。桌子上柜子上都堆着一摞一摞的书，足以见得韩修是个喜好读书之人。
　　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张落满字迹的纸，看来就是刘昱他们给韩修留下的了。只是韩修却突然感觉意兴索然，当下也没有兴致翻看留言书信，合身往床上一躺，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自己自小无亲无故，幸得天机宫前辈长老收留，抚养长大。而后却又因故反叛，至于今日。从前，天机宫算是自己的家，如今万玄宗又成了自己的家。
　　刘昱一心要寻找的东西，对于韩修豢龙源和李珣三人而言却是完全不存在的。那些身世、血统，在韩修的眼里实在是一个非常模糊，且无足轻重的东西。自己做这些事情，除了帮助自己最好的朋友们，真的可以寻找到自己的“道”吗？韩修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窗外的天色暗沉，倦怠的归鸟落回小院子中的树桠上，带来一阵叽喳喧闹。
　　刘府的夜晚，悄然降临，府内人声流转，一阵一阵传到韩修所在的小院，俨然是一户富贵人家居所的样式。只是热闹是他们的，韩修依旧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后院角落偏僻之处，人迹罕至，众人或许也都听说副宗主回来的消息，但是没有谁冒昧前来打扰。也许在众人心中，像韩修这样的高层，都是自有决断的人，虽然平日里很亲和，但是当这些人掩藏自我的时候，任何打扰都是不合适的。
　　黑夜沉寂，如墨无声。不知是今天一整天赶路劳累过度，还是心情抑郁不得抒发，昏昏沉沉中，韩修便睡去了。
　　夜来冥冥寒气，丝丝缕缕透入肌肤。
　　巍巍高山，摩云通天。山中清夜，岚风凌冽，掠过一池凉水，茫茫水汽更为着天地增加了一丝凉意。
　　眼前景象似乎熟悉无比，却又感觉模糊。莫不是那天机天池么？一袭水蓝色的身影，婀娜多姿，亭亭玉立，恰似一朵出水芙蓉，面朝池水，迎面夜风。
　　再恍惚间，那身影终又消失不见，韩修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道：“清沉！”山谷传声，池水荡漾，二字长久回转，终究还是随着漆黑的夜色消散无影踪。
　　又一瞬间，山雨滂沱，连天接地。自己同身后是那一抹水蓝色的香气，幽幽淡淡，却撩动了心中的无限情愫。眼前是一个洞口，洞外便是漫天水光。洞中崎岖不平，低矮狭窄，容身两人已是极限。深夜私会却遭逢瓢泼大雨，虽然二人具有修为神通，只是终究不愿意匆匆别去，便委身于山壁小洞。那沁入心脾的少女幽香慢慢靠在了韩修肩头，柔软的身躯逐渐贴在韩修后背，双手环绕腰间，依偎在身前这个少年的温柔中。握住少女的纤纤玉手，一股暖意直入心田。柔嫩的肌肤丝滑动人，久久不愿意放开。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对男女，依偎在一起，听雨声。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白光闪闪，一时间，天地万物皆为之一亮。在这白芒照耀之下，韩修的脸庞更显苍白，岑岑冷汗密布额头。
　　“轰隆隆！”雷霆惊破，梦中人醒。借着窗外透过的丝丝微光，韩修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扉，院中雨声渐起，“滴答滴答”的声音此起彼伏。一股清冷的雨水气息涌上心头，江南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韩修借着一阵有一阵无的光，默默看着窗外受到雨水滋润的草木，不由一阵惆怅。自己有多久没有梦见她了？似乎真的很久了。三年前，自己刚来到这里的这个家，时常在梦中见到她，可是随着分别的时间越来越长，梦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梦中人，依稀模糊不清起来了。
　　人虽有情，岁月无情，不知这份久别难逢的感情最终将流向何方。。
　　孤单的世界，除了风声雨声雷声，再听不见其他，千音万籁俱融于这一夜春雨，韩修立在窗前，久久伫立。
　　真是太久没有听雨了。